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江南无雪 ...
-
民国二十八年春,苏州。
雨丝细密如织,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浅浅的水花。平江路的老宅里,徐竹声正在调琴。院中的海棠开了,粉白的花瓣沾着雨水,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落下。
他回江南已经一年了。
那列火车将他带离北平后,他在上海停留了两个月,等风声稍缓,才辗转回到苏州。老宅还在,古籍店却关了——战火虽未烧到江南,但生意早已萧条。他索性闭门不出,每日除了调琴、修琴,便是整理这一路上的见闻。
那些信,那些纸条,那些用琴谱密码写成的日记,都被他小心地收在一只樟木箱里。箱子上挂着铜锁,钥匙只有一把,贴身藏着。
有时候他会想,叶淮秋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那晚在广化寺,周先生说他已经出城,走的是西山的路。那条路险,但若能走出去,就能到根据地,到安全的地方。
更多时候,他不敢想。因为一想到可能永远见不到了,心就像被什么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雨停了,天色依然阴沉。徐竹声正在修补一把清代的琴,忽然听见敲门声——不紧不慢,三下,停顿,又两下。
他的心跳猛地加快。这个敲门声,是地下党的暗号。
放下工具,他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去。门外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戴着眼镜,手里提着药箱,像个郎中。
“谁?”徐竹声问。
“看病的。”门外的人说,“听说府上有人患了‘思乡病’,特来诊治。”
暗号对上了。徐竹声打开门,那人闪身进来,顺手关上门。
“徐先生,久仰。”来人摘下眼镜,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我姓陈,从北边来。”
“陈先生请坐。”徐竹声引他到堂屋,沏了茶,“北边...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陈先生喝了口茶,神色凝重,“北平大搜捕,抓了很多人。周先生...牺牲了。”
徐竹声的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什么?”
“上个月的事。”陈先生低声说,“小野查到了荣记当铺的底细,带人去围捕。周先生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撤离,自己留下殿后,中了三枪...没救过来。”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檐下的滴水声,嗒,嗒,嗒,像计时,又像哀悼。
徐竹声闭上眼睛。他想起周先生那张精瘦的脸,想起他在地室里教自己如何应对盘问,想起他在广化寺说“北平的地下工作不能停”。那么坚毅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人...
“徐先生节哀。”陈先生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周先生牺牲前,托人带出一句话,要我一定转告你。”
“什么话?”
“他说:‘告诉徐先生,老叶还活着,在那边很好。让他保重,等胜利。’”
徐竹声的眼眶忽然热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海棠,过了很久才说:“谢谢。”
“我今天来,不只是传话。”陈先生放下茶杯,“还有任务,需要徐先生帮忙。”
“请说。”
“我们在江南需要建立一个秘密交通站,运送药品和情报。”陈先生说,“徐先生懂古琴,认识很多文化界的人,身份清白,不容易引起怀疑。而且...您这宅子位置好,临河,后门通小巷,进退都方便。”
徐竹声沉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答应,就又要卷入危险,又要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但,他又想起了周先生,想起了叶淮秋,想起了这一路上见过的所有牺牲。在这个时代,哪里又有真正的安全呢?
“好。”他说,“需要我做什么?”
陈先生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张图纸:“这是宅子的改造图。您看,这里要开一个暗门,通到隔壁的空宅——那是我们买下来的。这里要做个夹层,藏药品。还有后院那口井,井壁可以挖个洞,放电台。”
两人一直谈到傍晚。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打在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陈先生离开时,天已经黑透。徐竹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撑伞消失在雨巷里,才关上门。
那一夜,他失眠了。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起了北平的雪,想起了广化寺的钟声,想起了叶淮秋弹《幽兰》时的侧影。
“淮秋,”他对着黑暗轻声说,“我还在这里,还在战斗。你呢?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无边无际的雨声。
交通站的建设很快开始了。工人们都是自己人,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隔壁空宅里。徐竹声每天照常调琴、修琴,偶尔出门采买,一切如常,仿佛真的只是个闭门不出的琴师。
只有他自己知道,宅子的地下已经挖出了一条暗道,后院的井里藏了发报机,书房的墙里做了夹层,里面放着药品和密件。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小野知道这些,会是什么表情?那个多疑的日本特务,大概想不到,他放走的“懦弱琴师”,正在他眼皮底下建起一条秘密通道。
五月初,第一批药品送到了。是盘尼西林,战场上救命的药。徐竹声将它们藏在琴箱的夹层里,上面盖上丝弦和工具,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琴师行头。
护送药品的是个年轻人,叫小李,二十出头,说话带着北方口音。
“徐先生,这批药要送到皖南。”小李说,“那边打得很苦,缺医少药,这些能救很多人的命。”
“怎么送?”
“走水路。”小李展开地图,“从苏州河出发,经太湖,到芜湖,再走陆路进山。这一路关卡多,但您是琴师,带着琴箱,不容易被怀疑。”
徐竹声看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河道,想起了北上时过的那些河,那些桥,那些封锁线。没想到,现在又要走一遍相似的路,只是方向相反。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小李说,“船已经安排好了,船老大是自己人。徐先生,这一路...很危险。您如果不想去,我们可以找别人。”
“我去。”徐竹声说,“琴在我手里,比在别人手里安全。”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徐竹声就背着琴箱出了门。箱子里除了那把“冰弦”,还有二十支盘尼西林,藏在特制的暗格里。
码头上雾气弥漫,一艘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岸边。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姓何,脸上有道疤,话不多。
“徐先生,上船吧。”何老大说,“这一路不太平,您坐舱里,别出来。”
船离开了码头,驶入苏州河。晨雾渐渐散去,两岸的房屋露出轮廓,白墙黑瓦,倒映在水里,晃晃悠悠的。偶尔有早起的妇人到河边洗衣服,捶打声在寂静的晨光里传得很远。
徐竹声坐在船舱里,抱着琴箱。船在水上轻轻摇晃,像摇篮。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摇着他,哼着江南的童谣。
那些安宁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中午时分,船到了第一个关卡。日本兵在桥上设了哨卡,所有船只都要接受检查。
何老大把船靠岸,低声对徐竹声说:“徐先生,一会儿他们上来,您就说是去芜湖收琴的琴师。琴箱让他们查,但别让他们打开琴腹——就说古琴怕潮,开了会坏。”
两个日本兵上了船,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年轻的用生硬的中文问:“去哪里?干什么的?”
“去芜湖,收古琴。”徐竹声用日语回答,“我是琴师。”
日本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日语。年长的那个问:“你学过日语?”
“在东京留过两年学。”徐竹声平静地说。
这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他们检查了琴箱,打开,看见里面的古琴和工具。年轻的伸手要摸琴弦,被徐竹声拦住了:“对不起,古琴的弦很脆弱,不能乱碰。”
“里面有什么?”年长的盯着他。
“只有琴。”徐竹声说,“您可以检查,但请小心,这把琴是明代的,很珍贵。”
年长的日本兵仔细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徐竹声,忽然问:“你在东京哪个学校?”
“早稻田。”
“学什么?”
“文学,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学琴。”
年长的日本兵沉默片刻,挥挥手:“走吧。”
船重新启航。何老大长舒一口气:“徐先生,好险。您会日语,帮了大忙。”
徐竹声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去的哨卡,心里却想:如果那两个日本兵坚持要检查琴腹,他该怎么办?那些盘尼西林,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这一路,还有多少这样的关卡?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过了四道关卡。每一次,徐竹声都用日语周旋,用琴师的身份掩护。有惊无险,药品安然无恙。
第四天傍晚,船到了芜湖。按照计划,这里要换陆路,走山路进皖南。
码头上人来人往,比苏州繁华,但也更混乱。到处是难民、伤兵、小贩,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绝望的气息。
小李已经等在码头。他换了一身短打,像个挑夫。“徐先生,这边走。”
三人没有在芜湖停留,连夜出城,往山里走。山路崎岖,夜里又没有灯,只能靠着月光和手电筒照明。徐竹声背着琴箱,走得很艰难,但他没有抱怨。
他知道,每走一步,离目的地就近一步,离那些需要药品的人就近一步。
凌晨时分,他们到了一个山村。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建,房屋低矮。小李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太太。
“王奶奶,是我们。”小李低声说。
老太太赶紧让他们进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炕上躺着个伤员,腿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这是李连长,打鬼子时受了伤,伤口感染,高烧两天了。”王奶奶说,“再不用药,就怕...”
徐竹声立刻打开琴箱,取出两支盘尼西林。王奶奶有经验,很快配好药,给伤员注射。
“这些药能救他的命。”王奶奶说,“徐先生,谢谢你。”
“不用谢。”徐竹声看着炕上的伤员,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们才是真正该谢的人。”
那一夜,他们住在王奶奶家。徐竹声睡在柴房里,虽然简陋,但很安全。他躺在干草铺上,听着山里的风声,想起了北平,想起了叶淮秋。
如果叶淮秋在这里,会怎么做?他大概会笑自己,一个琴师,居然背着药品走山路。但笑过之后,又会拍拍自己的肩,说:“做得好。”
想到这里,徐竹声的嘴角微微扬起。他闭上眼,在风声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更多的伤员被送来。有枪伤,有刀伤,有感染,有发烧。徐竹声带来的二十支盘尼西林,很快就用完了。但还有更多伤员需要治疗。
“山里缺药,”小李说,“鬼子封锁得紧,外面的药进不来。这次多亏了徐先生,但还不够。”
“我回去再想办法。”徐竹声说,“苏州那边,应该还能弄到一些。”
“太危险了。”小李摇头,“您已经冒了一次险,不能再...”
“如果怕危险,我就不会来了。”徐竹声打断他,“告诉我,还需要什么药?除了盘尼西林,还有什么?”
小李列了一张清单:奎宁、磺胺、止血粉、绷带、酒精...
徐竹声仔细记下:“我回去就办。”
在村里待了三天,徐竹声要返回苏州了。临行前,李连长已经退了烧,能坐起来了。他握着徐竹声的手,声音还很虚弱:“徐先生,谢谢您。等伤好了,我还要去打鬼子。”
“保重。”徐竹声说,“好好养伤。”
回程的路相对顺利。也许是因为琴箱空了,没有药品,检查也不那么严格。五天后,徐竹声回到了苏州。
老宅一切如常。海棠花谢了,绿叶满枝。他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但当他走进书房时,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只压在海棠盆栽下面。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普通。
徐竹声的心跳加快了。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着:
“竹声如晤。闻君南下,建站送药,甚慰。我在此间一切安好,勿念。战事胶着,但胜利可期。愿君保重,待重逢日,再续琴缘。又:江南无雪,可念北地寒?”
落款是一个“叶”字,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
徐竹声的手微微颤抖。他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从字里行间读出那个人的样子,读出他的声音,读出他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
他还活着。他在“那边”。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就够了。
徐竹声将信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他走到琴前,取出“冰弦”,调弦,试音。
手指轻触琴弦,他弹起了《阳关三叠》。这首送别的曲子,此刻却有了不同的意味——不是离别,而是重逢的期盼。
琴声在江南的春夜里流淌,清越,悠长,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穿过千山万水,连向远方。
远方,有一个人,也许也在听。
也许,也在弹。
也许,也在等。
等战争结束,等山河重光,等琴声可以自由响起的那一天。
等重逢。
琴声渐止,余音袅袅。徐竹声收起琴,走到窗前。
窗外,月明星稀,春风温柔。
江南无雪,但北地的寒,他永远记得。
就像那个人,相隔千里,却从未远离。
因为琴弦虽远,共振犹存。
因为心在,人在。
因为相信,所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