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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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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进行到第二周时,程今夏决定去乌兰哈达的开采现场。
那日苏不同意。“太危险。王主任那帮人还在,看见你肯定要找麻烦。”
“我是记者。”程今夏说,“他们不敢怎么样。”
“你以为他们会讲道理?”那日苏冷笑,“上次拦着不让进,他们就敢动手。你现在一个人去,万一……”
“你陪我去。”程今夏说。
那日苏愣住了。
“你陪我去,他们不敢怎么样。”程今夏看着他,“而且,你也该去看看。看看你的草场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那日苏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点头:“明天一早去。但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别冲动。”
第二天,两人骑马前往乌兰哈达。秋天的草原已经开始泛黄,但乌兰哈达山脚下的草场还是绿的——那是那日苏家世代守护的草场,有天然泉眼滋润,草长得格外茂盛。
但很快,绿色就被打破了。
他们看见了围栏。蓝色的铁皮围栏,绵延数公里,把那日苏家草场的北边整个围了起来。围栏上挂着“施工重地禁止入内”的牌子,还有铁丝网。
围栏里面,景象让程今夏倒吸一口冷气。
大片草原被翻开,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土。挖掘机停在一边,像钢铁巨兽在打盹。地上挖出了几个深坑,有的已经积水,成了浑浊的水洼。碎石和土堆得到处都是,压死了成片的草。
更远处,有钻井设备在工作,发出沉闷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尘土的味道。
那日苏下马,走到围栏边。他的手抓住铁丝网,指节泛白。
程今夏举起相机,开始拍摄。他拍被翻开的土地,拍浑浊的水洼,拍那些被压在土堆下、已经枯黄的草。他拉近镜头,拍土里露出的草根——白色的,纤细的,像大地的血管,被硬生生扯断。
“别拍了。”那日苏突然说。
程今夏停下。
那日苏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吓人。“够了。”他说,“我们回去。”
“可是——”
“我说回去!”那日苏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程今夏从未听过的颤抖。
程今夏闭嘴了。他收起设备,看着那日苏翻身上马,调转方向,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那日苏骑得很快,程今夏几乎跟不上。乌云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蹄声急促,扬起一路尘土。
回到蒙古包,那日苏下马,径直走进包里。程今夏跟进去,看见他坐在炉边,双手捂着脸,肩膀在轻微颤抖。
“那日苏……”程今夏轻声叫。
“你看见了吗?”那日苏抬起头,眼睛通红,“那些草根。我阿爸说过,草根是草原的命脉。一根草根能长出一片草。现在……全断了。”
程今夏蹲在他面前,想握住他的手,但又不敢。“会再长出来的。”他笨拙地安慰。
“不会了。”那日苏摇头,“那种挖法,草根都挖断了,土也翻乱了。就算再撒草籽,长出来的也不是原来的草了。就像……就像人断了骨头,就算接上,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马头琴。但他没有拉,只是抱着琴,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
“程今夏,你知道那块翡翠原石是怎么被发现的吗?”他背对着程今夏问。
“不是地质队勘探发现的吗?”
“是。”那日苏转过身,眼神空洞,“但地点……是我告诉他们的。”
程今夏愣住了。
“三年前,地质队来做普查,需要本地向导。我带了他们半个月,走遍了乌兰哈达。”那日苏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有一天,我们在山脚休息,我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夏天会冒出凉气,草长得特别绿’。他们就去挖了挖,结果……就挖出了那块石头。”
他顿了顿,声音开始发抖:“如果我没说那句话,如果他们没去挖,也许……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是我亲手把灾难引来的。”
程今夏心脏像被狠狠攥紧。他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就算你不说他们也会发现,想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日苏眼里的痛苦——那种“我是罪人”的痛苦,沉重得能把人压垮。
“不是你的错。”他终于说,声音干涩。
“那是谁的错?”那日苏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草原的错?不该长出那么绿的草?是石头的错?不该躺在那里?还是……这就是命?我阿爸为了守草原冻死,我阿妈生病没钱治去世,现在我又亲手毁了草原——我们家的命,就是守护,然后失去。”
他放下琴,走到佛龛前,跪下,额头抵着地面。程今夏看见他的肩膀在颤抖,听见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那个总是坚毅的、沉默的、像山一样的男人,此刻跪在那里,脆弱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程今夏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手轻轻放在他背上。那日苏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
“不是你的错。”程今夏重复,声音更轻了,“那日苏,看着我。”
那日苏抬起头,脸上有泪痕,在昏光里反着光。他的眼睛还是琥珀色的,但此刻里面没有光了,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程今夏抬手,用拇指擦掉他的眼泪。动作很轻,像在擦拭最珍贵的瓷器。
“你听我说。”程今夏看着他的眼睛,“你阿爸守护草原,不是因为他知道草原不会受伤,而是因为草原值得守护。你阿妈爱你,不是因为你完美,而是因为你是你。现在,你也在守护——用你的方式,用你的痛苦,用你的坚持。这就够了。”
那日苏看着他,嘴唇颤抖:“可是……我守不住。他们已经挖了,草已经死了。我就像……就像对着潮水喊停的傻子。”
“那就喊。”程今夏说,“我陪你一起喊。也许潮水不会停,但至少……有人听见了我们在喊。至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片草原,有一个牧人,曾经对着潮水喊过‘停’。”
那日苏的眼泪又流下来。他握住程今夏的手,握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程今夏,”他哽咽着说,“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那就休息。”程今夏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我在这儿。我陪你。”
那日苏没有推开。他的身体很僵硬,但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的呼吸喷在程今夏颈侧,温热而湿润。
炉火噼啪。外面有风声,有羊叫,有草原夜晚所有的声音。
但蒙古包里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
很久之后,那日苏直起身。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那种看透一切、接受一切的平静。
“谢谢你。”他说。
“不用谢。”程今夏说。
那日苏站起来,走到箱子边,从最底层拿出一个用蓝绸包裹的东西。他走回来,把东西放在程今夏面前。
“打开。”
程今夏解开蓝绸。里面是一块石头——拳头大小,灰扑扑的,表面有风化的纹理。但对着光看,能看见内部隐隐的绿色,像封着一小片春天的草原。
“这是……”程今夏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