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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情定雨花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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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风已带凉意,雨花庵的庭院里却是一片喧腾。今日是十月初一,庵中起建道场,为施主追荐亡灵。
讲解《楞严经》的法会甫一缀讲,做“法忏”的钟声才刚响起,静观师太便吩咐:“徒弟们,预先闹起坛来,待我接了范大娘、曹小姐就来开忏”。
今天是约定好的崔笺云和曹语花再相会的日子,静观师太早备好斋点茶汤,现正静候佳音。
不多时,范大娘崔笺云带着贴身丫鬟,袅袅娜娜地行来。抬眼望去,斋场里幡旗招展,如龙蛇飞舞,嘹亮的梵呗声此起彼伏。
丫鬟在一旁打趣:“大娘,您倒是来得早,只怕那曹小姐,未必能脱得开身呢”。
崔笺云唇角微扬,眸光里满是期待:“但愿佛祖保佑她能赚出闺阁,早早来这诗坛相聚,闻到风中传来的香气,就让我想起她,这香气依稀来自那桥边,为什么那个小妮子没有早早地站在桥边等着我呢?”。
两人正说着,便见静观师太迎了上来。
恰在此时,曹语花也带着贴身侍女远运走过来。
她一身素衣,眉眼间带着几分惬意,侍女凑在她耳边低语:“小姐,您来得这般早,那范大娘新婚燕尔,说不定还懒在床上呢”。
曹语花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道她是沉醉在温柔乡里,迟迟不肯起身?依我看,她怕是早厌了那闺阁欢娱,等不及东方破晓,便想着来此相聚了”。
两对人影在庭院中相遇,四目相对,皆是满心欢喜。
老尼笑着招呼道:“大娘、小姐,且先宽坐闲谈,贫尼去拜忏,稍候得暇,自来奉陪。”
崔笺云与曹语花齐声道:“师父请便”。
待老尼转身离去,崔笺云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欣喜:“小姐,前日我回去,把你写的诗给范郎看了,他当即依韵和了两首”。
说罢,便取出诗笺,递到曹语花手中,曹语花接过细细品读,不由得赞道:“风流潇洒,不愧为才人手笔!”。
她将诗笺递还回去,眸光恳切,“大娘,你我偶然相遇,便成莫逆之交,奴家愿与大娘结为姊妹,不知你可肯俯从?”。
崔笺云闻言,正合心意,忙不迭应道:“奴家正有此意,只是我们结盟,要与寻常结盟的不同,寻常结盟只结得今生,我们要把来世都结在里面”。
曹语花沉吟片刻,说道:“那么,今生为异姓姐妹,来世为同胞姊妹何如?”。
“不好”,崔笺云连连摇头,“难道我两个世世都做女子不成?”。
曹语花又道:“那么,今生为姊妹,来世为兄弟,何如?”。
“也不好”,崔笺云依旧不依:“世间兄弟不和气的多,就是极和气的兄弟,也不如不和气的夫妻亲热,我和你来生就做了夫妻罢!”。
曹语花闻言,不由得莞尔:“神前发誓,不是当耍的,兄弟姐妹还好许得,夫妻怎么许得?”。
崔笺云望着她,轻声说道:“弟兄姊妹,虽是同胞,一旦各立门户,便情不关痛痒”;
“即便是父母,也不如同床共枕的夫妻亲密愉悦”。
她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眼中满是憧憬:“你看那英台与山伯,来生即便不能做那鸾凤,做一对蝴蝶双飞,也能消却今生的情债”。
曹语花听着,心头有点犹豫,转身暗自思量:“神前非戏场,哪见有未赋形骸,先讲男女私情的?”
但转念一想:“也罢,来生不知哪个是男,哪个是女?或者我做了丈夫,他做了妻子也不可知。这雌雄尚迷茫,未必来世他就是良鸿我就是孟光;
就算是他做了男子,只要象今生这等才貌,我便做他妻子也情愿。但愿他来生不改这风流的模样,我即便失却便宜也不妨”。
她转回头,看着崔笺云灼灼的目光,笑着嗔道:“大娘,你我这样行事可真豪放,没瞧见那龛中的弥勒佛,都在笑你我轻狂呢!奴家只愁一件”。
“哪一件?”,崔笺云问。
“怕只怕这一缕情肠,太过难忘,最后却成了隔世的相思”。
崔笺云听罢,当即吩咐丫鬟:“花铃,快些点起香烛来,我们今日便结拜!”。
丫鬟闻言,眼珠一转,促狭道:“自古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您二位既要做夫妻,就该作夫妻的打扮拜才是”。
崔笺云、曹语花忙问:“该怎样打扮”。
花铃便道:“那左边就是相公的书房,里面衣巾都有,拿来把一个穿了,先做夫妻拜了堂;等菩萨看见,做个证据,后世才悔不得亲”。
崔笺云笑道:“这丫头虽是取笑,倒也有理,就依你,去取套衣巾来”。
一旁曹语花的侍女留春也凑趣:“要拜堂,还少个掌礼的呢!”。
花铃道:“这一法不难,我家父祖几代做宾相,我自小学得烂熟。那书房里头巾、员领现现成成,拿来穿起就是”。
花铃取来衣巾,两个侍女便争了起来,一个说自家小姐该做新郎,一个说自家大娘才合适。
最后还是那丫鬟出了主意:“不如让二位穿上衣巾试一试,谁穿着相称,谁便做新郎。”
曹语花先拿起衣巾穿上,丫鬟打量一番,连连摆手:“方巾齐眉,衣服扫地,不称不称!”。
崔笺云接过来换上,丫鬟顿时拍手叫好:“您看方巾不宽不窄,衣服不长不短,这才像个新郎!快请拜堂!”。
丫鬟戴上儒巾,扮作掌礼,曹语花的侍女则在一旁扶着,两人相对而立,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恰在此时,老尼拜忏归来,撞见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忙不迭转身避开。
崔笺云与曹语花拜完堂,相视一笑,只觉这荒唐的举动里,满是知心的欢喜。
崔笺云望着曹语花娇俏的容颜,不由得心旌摇荡,笑道:“小姐,我痴长你一岁,原就该做这个丈夫。你莫怪我,竟占了这风流的便宜”,她身着男装,望着眼前人红粉面靥,只觉心头痒酥酥的,“我虽不是真男子,可这般打扮起来,看着你这娇滴滴的模样,竟也忍不住轻狂起来。你这春心,怕也微微动了吧?就像那红杏探出墙头,一点春情,难自提防呢”。
曹语花背过身去,心头怦怦直跳:“你看他这等装扮起来,分明是车上的潘安,墙边的宋玉,世上那有这等标致男子?我若嫁得这样一个丈夫,就死也甘心”。
她转过身来,说道:“大娘,你不但年长该做新郎,而且过来人的风流样,也比我像个男人”。
她笑着继续打趣:“真是笑死人了,你即便是再风流,也来不了真的,我也只能是赢得个陪楚王的虚名罢了”。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神色又认真起来:“只是天下事,件件都能儿戏,唯有夫妻二字,儿戏不得。烈女不更二夫,我今日既与你拜了堂,日后若再与旁人拜堂,虽于大节无伤,可这形迹上,终究是不妥。何况你我交情至此,又怎生拆解得开?必得想个计策,方能长久相依”。
崔笺云闻言,面露难色:“计策倒是有一个,只是说不出口”。
曹语花急道:“你我相知至此,还有什么芥蒂?只管说来”。
“我说了,你未必肯依”。
“自古道,士为知己死,死尚死得,还有甚么依不得?”。
崔笺云犹豫片刻,终是开口:
“我如今已嫁了范郎,你若肯……也嫁与范郎,你我二人只分姊妹,不分大小,终日里唱和相伴,半步不离,岂不比做夫妻,还要稠密几分?不知你意下如何?以后我们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你若肯依从,莫说不敢做小,就让你做大,我也情愿”。
“说便是这等说,但要二女侍一夫,也让人颇费踌躇”。
曹语花闻言,心头一震,背过身去沉吟半晌。她想起范郎的才情,与自己、崔笺云恰能鼎足而立,虽不知容貌若何?料崔笺云当初择配,也决不会草草。
她暗自叹声:“老天!我曹语花遇了知己,此身也不敢自爱了”。
她转过身来,眸光坚定:“料你相看之人,定非那寻常衾裯之辈,我这知己之心,你自然懂得。只要你我二人不分开,便是稍有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崔笺云仍有顾虑:“你肯依我,可令尊大人,定然不肯应允”。
“这有何难,”曹语花狡黠一笑,“若说做偏房,家父自然不肯。只说大娘情愿做小,要娶奴家为正妻。待进了范家门,奴家自当退居侧室”。
崔笺云闻言大喜,当即道:“如此,你我便在佛前盟得誓来!”。
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郑重起誓。
曹语花朗声道:“三宝在上,曹语花与崔笺云声气相投,愿以身归范氏。如背此盟,难过十九年华”。
崔笺云紧接着道:“曹语花果嫁范郎,崔笺云若以侧室相看,难过二十之岁”。
两人又齐声立下誓言:“神灵赫赫应难诳,负心的自有奇殃。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鸳鸯帐”。
就在此时,禅堂上传来僧人的呼唤:“请大娘、小姐禅堂上拈香!”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起身。曹语花轻吟道:“葛樛相结愿为邻,桐叶分封戏作真。”
崔笺云接道:“破格怜才输我辈,从来奇妒属男人”。
待二人离去,禅房里只剩下两个丫鬟花铃和留春。
花铃说:“她二人都做了夫妻,你我岂能打干铺?不如趁这行头还在,也拜一拜!”。
留春笑道:“要拜便拜,新郎得我来做!”。
说罢,两人也学着刚刚大娘和小姐的模样,相对拜了起来。
于是,在这庄严的佛堂侧畔,又响起了一阵嬉笑打闹的拜堂声。秋风拂过,吹动了案上的经卷,仿佛连菩萨也在微笑,见证着这世间一段惊世骇俗的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