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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陵算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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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七年四月的南京,梧桐絮飘得像一场温吞的雪。
伊世欢推开军政部四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手肘支在刷了绿漆的窗台上,看着下面太平北路的车水马龙。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停在街对面,车窗摇下一半,里面的人正仰头往上看——看他。伊世欢迎上那道视线,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仿佛那只是偶遇的旧识。
车里的人立刻摇上了车窗,车子缓缓驶离。
“又来了。”伊世欢轻声自语,指尖在窗棂上敲了敲。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保密局的人,或者中统的,他分不清,也懒得分清。反正都是同一副做派:自以为隐蔽的监视,欲盖弥彰的尾随,像拙劣戏台上的配角。
他今天穿了身浅灰色法兰绒西装,料子是香港捎来的,剪裁妥帖,衬得肩线笔直。同色系的领带松松地系着,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银扳指,父亲留下的遗物,尺寸大了些,他习惯了时时转着玩——转一圈是思量,转两圈是警觉,转三圈……
“伊少爷。”
秘书王小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轻柔得像这个季节的柳絮。
伊世欢回过头时,脸上已经挂起那副人人熟悉的笑容——三分慵懒,三分玩世不恭,剩下四分是恰到好处的客套。嘴角上扬的弧度,眼尾弯起的程度,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经过无数次练习,已经成了本能。
“王小姐。”他声音温润,带着点刚睡醒似的鼻音,“有事?”
“厅长让您过去一趟。”王小姐站在门边,手里抱着一叠文件,目光却落在他松开的领带上,“李厅长说,急事。”
“急事?”伊世欢挑眉,慢条斯理地整理领带,“能让咱们李厅长说‘急’的事,那可不多。”
他转身走向衣帽架,取下深灰色呢料大衣。动作优雅,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去处理公务,而是赴一场下午茶的约。经过王小姐身边时,他忽然停下:“对了,王小姐昨天戴的那枚珍珠胸针,很衬你。”
王小姐一愣,脸颊微红:“伊少爷说笑了……”
“真心话。”伊世欢笑得眉眼弯弯,从她身边擦过时,留下一缕极淡的雪松香——是上海老字号“双妹”的男士发油,贵,且难买。
走廊很长,水磨石地面擦得锃亮,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敞着,打字机的哒哒声、电话铃声、压低的人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经过二处门口时,里面传来周处长洪亮的笑声:
“——那批棉纱的事就这么定了!王老板,晚上百乐门,我做东!”
伊世欢脚步未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撇了撇。棉纱。又是棉纱。四厅今年上半年的采购账里,棉纱这一项就占了近三成,单价还月月涨。周处长那辆新买的美国斯蒂庞克轿车,大概就是这些棉纱变的。
“世欢!”
周处长还是看见了他,挺着便便大腹追出来,脸上堆着笑,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
“周处长。”伊世欢停步,转身,笑容无懈可击。
“昨晚大华戏院可没见着你啊。”周处长亲热地拍他的肩,力道不小,“程砚秋的《锁麟囊》,一票难求!我好不容易弄了两张,左等右等不见你人。”
“实在是抱歉。”伊世欢露出恰到好处的歉疚表情,甚至微微欠了欠身,“家母从香港寄了信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陪着看了一晚上老照片,这才误了约。”
“孝子,难得!”周处长又拍他两下,“改天,改天一起打牌?三缺一,就等你这个高手了。”
“一定。”伊世欢笑着应下,目光却落在周处长身后——二处办公室里,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很静,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只一眼,年轻人又低下头去。
“那说定了!”周处长心满意足地回了办公室。
伊世欢继续往前走,脸上的笑容在转身的瞬间淡去。他想起那份刚看完的报告:二处上个月采购的“特种棉纱”,数量足够装备两个师,但前线反馈,今年配发的冬装填充物不足往年七成。
那三成的差额,大概也变成了轿车、戏票,或者百乐门舞女手腕上的金镯子。
走廊尽头是李厅长的办公室。红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咳嗽声——老毛病了,长城抗战时落下的肺伤,一到春天就犯。伊世欢在门前站定,抬手,三下敲门声,不轻不重,间隔匀称。
“进来。”
推开门,烟雾先涌过来。李厅长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灰白的烟雾升腾,模糊了墙上那幅“精忠报国”的匾额。老人今年五十六,头发白了大半,但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倒下的枪。
“厅长。”伊世欢在桌前站定,没有坐。
“把门关上。”李厅长没抬头,目光落在手里一份文件上。
伊世欢依言关门,落锁。咔嗒一声轻响后,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更沉了。窗外的梧桐絮飘进来,在光束里打着旋,最后落在李厅长花白的鬓角上。
“坐。”老人终于抬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伊世欢坐下,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他的坐姿看起来放松,甚至有些散漫,但脊柱其实是绷着的——这是黄埔时养成的习惯,随时能暴起,也能瞬间卧倒。
“上海那边,有点事要你去办。”李厅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推过来。
纸袋没封口。伊世欢抽出里面的文件,第一页就是一张黑白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约莫三十上下,清瘦,轮廓分明,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隔着纸张都能感觉到一种过分清醒的锐利,像能看穿一切伪装的镜子。
“程长风,三十一岁,江西兴国人。”李厅长的声音混在烟雾里,“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毕业,去年调任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稽核处副处长。军政部上半年的军需账,他一个人半月就理清了,还挑出十七处疑点。”
伊世欢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转了下扳指。
“能人。”他给出评价,语气听不出情绪。
“能人往往也是麻烦。”李厅长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这个年代的人。”
伊世欢翻动文件。程长风的履历详细得过分:出生地、求学经历、工作履历、社会关系……甚至连在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的成绩单都有,门门优秀,尤其是珠算和会计实务。旁证材料也齐全:邻居说他独来独往,但每月定时给老家汇款;同事评价他工作认真到苛刻,从不参与任何宴请;房东老太太记得他每晚十点准时回家,房间的灯总要亮到后半夜。
确实干净。干净得像一张刚刚裁好的宣纸,等着落墨。
但宣纸太干净,反而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特意把它抚平了?
“厅长的意思是?”伊世欢抬眼。
“你去上海,名义上是配合对账,实际上要看看这个人。”李厅长吐出一口烟圈,“疑点要查,但更重要的是查他这个人——底子到底干不干净,背后有没有人,想干什么。”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的火车。”李厅长从抽屉深处又拿出一个小匣子,“对了,你母亲从香港来信,说宋夫人下月生辰,让你别忘了备礼。礼我已经替你备好了,放在你办公室。”
匣子是紫檀木的,雕着缠枝莲纹。伊世欢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耳坠,水头极好,绿得滴油。他合上盖子,指尖在光滑的木面上摩挲了一下。
“多谢厅长。”
“还有这个。”李厅长递过来另一个更厚的牛皮纸袋,“程长风的所有资料,路上看。”
伊世欢接过,手指触到纸张边缘时微微一顿——纸袋的封口处,有个极细微的折痕,不是第一次打开。
有人先看过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李厅长忽然说:“世欢。”
“厅长?”
老人看着他,目光很深,像要看进他骨子里:“你父亲当年说过,乱世之中,最难得的不是聪明,是清醒。”
伊世欢站在原地,等着下文。
“程长风如果真是个清醒的人……”李厅长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该怎么做。”
门在身后关上。伊世欢站在走廊里,指尖的扳指转了一圈,两圈,三圈。
清醒。这个词在这个年代,有时候比愚蠢更危险。
因为清醒的人,要么学会装糊涂,要么……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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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时,已是下午三点。伊世欢反锁了门,拉下百叶窗。午后的阳光被切割成一条条光栅,在办公桌上缓缓移动。他打开那个厚纸袋,将里面的文件全部倒在桌上。
除了已经看过的履历,还有几份补充材料:程长风在央行的年度考评记录(连续三年优秀)、经手过的重大账目清单(无一差错)、甚至有几份他写的财务分析报告复印件。
伊世欢一份份翻看,目光最后停在一份报告的页脚——那里有一个极小的铅笔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有个十字。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个标记他认识。不是组织内部的记号,但他在另一个地方见过:老顾留下的那本笔记里,记录疑似进步人士的名单时,在某些名字旁做过类似标记。老顾当时说,这是“可接触但需谨慎”的意思。
程长风的名字旁,也有这个标记。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伊世欢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那里记录着程长风加入中央银行时的担保人:吴志芳,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教授,程长风的恩师。
吴志芳。
这个名字他见过。不止在老顾的名单上,更早的时候——三年前,他还在休眠期时,曾奉命传递一份情报。接头人就是个姓吴的老先生,戴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是不是同一个人?
伊世欢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银质烟盒,打开,里面不是香烟,而是一枚铜钱。普通的民国铜元,边缘有个细小的缺口,对着光看,缺口边缘光滑,是常年摩挲的结果。
老顾被捕前夜,将这枚铜钱塞进他手里:“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另一枚,缺口能对上的……那就是自己人。”
三年了。铜钱被他摩挲得发亮,缺口处的铜色都淡了。
他把铜钱放回烟盒,目光重新落在程长风的照片上。照片里的人眼神清亮,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有种不合时宜的端正。这种人在如今的官场里,要么是真傻子,要么……是装傻子的聪明人。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伊世欢起身,透过百叶窗缝隙往下看——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军政部门口,几个穿中山装的人下车,快步走进大楼。为首的那个,正是上午在街对面监视他的人。
保密局的。这次是光明正大地来。
不是冲他来的。那几人径直走向楼梯口,目标是三楼——审讯处。
伊世欢松开百叶窗,坐回椅子上。扳指又在指间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金属摩擦皮肤,带来细微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
明天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去上海的火车上了。而那个叫程长风的人,会在那里等着他——带着一本本冰冷的账册,和一个个可能烫手的数字。
也许,还会带着另一枚有缺口的铜钱。
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寻常的公务。
伊世欢忽然想起老顾说过的一句话:“最好的伪装,就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他对着桌上那面小圆镜练习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嘴角上扬十五度,眼尾微弯,眼神要漫不经心,要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轻浮。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镜子里的伊少爷栩栩如生,仿佛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镜子边缘,映出窗外一角灰白的天空。梧桐絮还在飘,没完没了,像这座城市的头皮屑。
伊世欢收起镜子,开始整理行李。两套西装,几件衬衫,领带,洗漱用品,还有那本《几何原本》——书页的空白处,用只有他看得懂的密码写着真正的账目:这些年来接触过的可疑人物、可疑交易、可疑资金流向。
父亲留下的那只小皮箱,皮质已经磨损,但黄铜锁扣依然光亮。伊世欢打开箱子,最底层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他抽出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儿世欢:
见字如晤。长城烽火三日,援军未至,余部伤亡殆尽。余胸口中弹,自知不久于人世。尔母柔弱,尔尚年幼,余心甚痛。
然国难当头,马革裹尸乃军人本分。唯盼吾儿长成后,明辨是非,坚守本心。勿以吾为念,当以天下苍生为念。
父伊怀谦 绝笔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绝笔。两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戳破了纸张。
伊世欢轻轻抚过那个破洞,然后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父亲殉国时,他十三岁。消息传来那天,母亲在祠堂里跪了一夜,第二天就病倒了。病好后,她变卖了大半家产,带着他去了香港。
香港三年,母亲教会他很多东西:如何品红酒,如何打桥牌,如何在沙龙里谈笑风生,如何用优雅的举止掩盖真实的想法。十八岁那年,他执意回南京,考入中央大学数学系。母亲没有阻拦,只是说:“你想清楚了就好。”
他想清楚了吗?
伊世欢合上皮箱,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紫金山的轮廓在暮霭中模糊成一抹深青。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要在它的阴影下扮演另一个自己。
书桌上的台灯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像是随时准备脱离主人,去往某个不可知的地方。
伊世欢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信纸,提笔给母亲写信:
母亲大人膝下:
儿明日赴沪公干,约旬日即返。宋夫人寿礼已备妥,届时当亲往致贺。香港湿气重,望母亲珍重玉儿明日赴沪公干,约旬日即返。宋夫人寿礼已备妥,届时当亲往致贺。香港湿气重,望母亲珍重玉体,勿过操劳。
儿世欢谨上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七日
写罢,他封好信封,贴上邮票。然后从怀里掏出怀表——也是父亲遗物,表盖内侧刻着“精忠报国”四字。时针指向六点。
该下班了。
伊世欢穿上大衣,拎起皮箱,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一切如常,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他关灯,锁门,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楼梯口,迎面遇上两个刚从三楼下来的人——正是下午那几个保密局的。为首的那个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侧身让开。
伊世欢微笑着点头致意,脚步未停。
走出军政部大楼时,天已全黑。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里,梧桐絮还在不知疲倦地飘着。伊世欢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煤烟味、饭菜香,还有隐约的花香,不知是哪家院里的晚玉兰开了。
“伊少爷!”
黄包车夫老陈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回家?”
“回。”伊世欢坐上黄包车,皮箱放在脚边,“走颐和路。”
车子跑起来,晚风拂面,带着凉意。伊世欢靠在椅背上,看着街景向后流逝:卖桂花糕的小贩收摊了,绸缎庄正在上板,咖啡馆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留声机的音乐。
一切都平常得让人心慌。
车到颐和路公馆时,管家何伯已经等在门口。这是一栋三层法式小楼,红砖墙,铁艺阳台,墙上的爬山虎刚抽出新叶。父亲当年买下它时,说这里安静,适合读书。
“少爷回来了。”何伯接过皮箱,“晚饭备好了,在餐厅。”
“先放着。”伊世欢径直上楼,“我晚点吃。”
书房在二楼东侧,朝南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伊世欢开灯,暖黄的光照亮满墙的书架。他从暗格里取出那本《几何原本》,翻开,找到夹着纸条的那一页。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算盘’已抵沪,待接触。”
算盘。这个代号他听过不止一次。上海地下党金融战线的关键人物,据说能凭一本账看出半座城的动向。老陆上次联络时特意嘱咐:此人重要,若接触,须万分谨慎。
而明天,他就要去见那个“背景太干净”的程长风。
会是同一个人吗?
伊世欢将纸条凑到煤油灯上,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灰烬落在玻璃烟灰缸里,像一只死去的蝴蝶。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春夜的暖风涌进来,带着玫瑰的香气——花园里的玫瑰是母亲种的,她走后,何伯一直精心照料着,年年开得热闹。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苍凉,像一声叹息。是沪宁线的夜班车,明天他也要坐上它,去往那座更繁华也更危险的城市。
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扳指。银质的环在指尖滑动,微凉,像父亲握过的手温。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书桌上,那叠程长风的资料最上面,照片旁多了一样东西——一枚梧桐叶,新鲜的,叶柄处还带着嫩绿的汁液。
他记得清楚,下午离开办公室前,桌上没有这片叶子。
有人进来过。在他回家这段时间,有人进了他的书房,放了这片叶子。
什么意思?警告?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伊世欢拿起那片叶子,对着灯光看。叶脉清晰,边缘有细微的锯齿,是南京城里最常见的法国梧桐。他把叶子翻过来,背面用极细的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小心赵。”
赵?赵启明?下午那个保密局的副科长?
伊世欢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组织的手笔。组织不会用这么随意的方式传递信息。那会是谁?谁能在何伯眼皮底下进他的书房?谁知道他和赵启明有过接触?谁……在暗中看着他?
窗外,夜色如墨。花园里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灯罩。
伊世欢站了很久,直到远处钟楼敲响九点的钟声。他轻轻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将那片梧桐叶夹进《几何原本》里。
然后他下楼,走进餐厅。何伯已经摆好了饭菜:清蒸鲥鱼,龙井虾仁,腌笃鲜,都是他喜欢的。
“少爷,汤要凉了。”何伯盛了一碗汤。
伊世欢坐下,拿起筷子,忽然问:“何伯,下午有人来过吗?”
何伯的手顿了顿:“没有啊。少爷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伊世欢笑了笑,舀了一勺汤,“可能是我记错了。”
汤很鲜,但他尝不出味道。
饭后,他回到书房,开始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衣服,文件,那本《几何原本》,还有父亲留下的怀表。收拾停当,他坐在书桌前,最后看了一眼程长风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眼神清亮,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有种不合时宜的端正。
伊世欢忽然笑了。不是练习出来的那种笑,是真的觉得有趣而笑。
这趟上海之行,看来不会无聊了。
他吹灭台灯,让黑暗吞没整个房间。在彻底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程长风,你到底是什么人?
而那个放叶子的人,又是什么人?
窗外的南京城渐渐沉睡,只有远处火车的汽笛,偶尔划破夜色,像一道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