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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请君入瓮 ...

  •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九章·涉江》

      子时的梆子声堪堪滚过长街,余音散入冬夜刺骨的寒气里。易风社后院那间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厢房内,一支残烛半明半灭,将吕成巽孤峭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已屏退所有学徒与伙计,偌大的房间内只余他一人,以及满室焦糊与旧木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口烧得最惨、漆面尽毁、依稀可辨曾描绘着《霸王别姬》场面的戏箱上。箱体焦黑变形,虞姬自刎的图案只剩下几道模糊的炭痕。他走过去,俯身,双手抵住箱体一侧尚算完好的棱角,用力——
      沉重的戏箱发出吱呀的呻吟,被缓缓移开。
      箱底压着的地面,铺着寻常的青砖,与周围别无二致。但若细看,砖缝的勾嵌方式,新旧色泽,却有着极细微的差别。吕成巽蹲下身,伸出因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直的指尖,沿着那些砖缝,一寸一寸,极其耐心地摸索过去。冰冷的砖石摩擦着皮肤,直到某一处,指腹触到一点极其隐晦的、几乎与砖面齐平的凸起,质地微凉,似是金属。
      他停顿一瞬,随即用力按下。
      “咔、咔、咔。”
      三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脚下三块看似坚固的青砖,应声向内陷落,露出一个约莫二尺见方、黑黢黢不见底的幽深暗格。一股陈年尘土与保养枪械特有的、混合了枪油与钢铁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吕成巽将残烛挪近。昏黄跳动的光晕,堪堪照亮暗格内部。
      十余支保养得油光锃亮、枪机闭锁严整的步枪,如同沉默的、蓄势待发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特制的木架上。每一支步枪的硬木枪托靠近握把处,都在烛光下清晰映出一个烙印——正是那古朴遒劲、线条飞扬的玄鸟逐日徽记。
      徽记深刻,边缘因反复擦拭摩挲而泛出温润的光泽,与冰冷的枪身形成奇异的对照。
      吕成巽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其中一支步枪冰凉的枪管。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入心脉,激得他微微一颤。脑海中,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那夜,赵政半倚在门框边,嘴角噙着一丝近乎顽劣的笑,对他说“要唱,就得唱一出真正的空城计”时的模样。
      那时他眼底闪过的,并非全然戏谑,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锐利的暗芒,如同藏于鞘中的名剑,偶尔泄出的一线寒光。
      原来如此。
      原来早在纵火案发生之前,早在更久远的、借口修缮戏台、搬运建材的喧闹日子里,这人就已经借着职务之便,将这批致命的“硬家伙”,悄无声息地埋藏在了这看似最柔软、最浮华、也最不设防的梨园戏班深处,埋在了最显眼、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霸王别姬》戏箱之下。
      “好一招……灯下黑。”吕成巽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胸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有后知后觉的恍然,有对那人思虑深远的叹服,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信任与托付的重量感,压得他心口发烫,又隐隐作痛。
      就在此时,身后的雕花木窗,传来极轻微的“咯”的一声响动。
      吕成巽悚然一惊,瞬间回身,手已下意识按向腰间——那里别着赵政留下的勃朗宁手枪。
      一道黑影如夜猫般灵巧地翻窗而入,落地无声。
      是更夫老李。
      他依旧穿着那身油光发亮、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袄,头上戴着破毡帽,脸上、手上沾满煤灰与尘垢,与平日街头蹒跚敲梆的苍老更夫别无二致。唯有那双在昏暗中骤然睁开的眼睛,精光内敛,锐利如鹰。
      “外头的‘眼睛’暂时挪开了,”老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常年烟熏火燎的沙哑,语速却快而清晰,“但没走远,在等。”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略显沉甸甸的布包,递到吕成巽面前,“赵参谋临走前特意交代的,说……等你们见到这些‘铁家伙’,才能打开这个。”
      吕成巽接过布包,入手颇有些分量。他解开系着的麻绳,一层层展开粗布。里面没有信件,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颇为厚实的纸张。展开,是一幅手绘的地图。
      墨迹深浅不一,线条时粗时细,显然非一日之功,而是分了许多次、在不同情境下陆陆续续绘制拼接而成。
      地图覆盖范围极广,不仅清晰标注了咸阳城内主要街道、重要建筑、城防工事,更令人心惊的是,连杜公馆内部那些隐秘的亭台楼阁、回廊密室,乃至数条极其隐蔽的逃生密道,都纤毫毕现——其中一条密道的出口,赫然与城墙某处年久失修的暗渠相连,而暗渠的另一头,竟隐约指向城外的某处废弃军火库。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杜公馆庞大的建筑群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朱砂细笔标注着“军火临时囤积点”,旁边还有一行蝇头小楷的备注:
      「癸亥年重修时暗设,与杜家祖宅地下密室贯通」。
      癸亥年……那正是杜明远祖父杜老太爷大兴土木、扩建府邸的年份。
      地图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一行墨色明显更新、笔迹也更为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
      「金条为饵,诱敌显形;枪械傍身,危急保命。勿躁勿慌,静待……烽火为号。」
      “烽火为号……”吕成巽喃喃重复,指尖抚过那最后的四个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与期待。
      老李突然毫无征兆地吹熄了桌上那支摇曳的残烛。房间瞬间堕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极其微弱的灰白光晕,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外头房顶上的‘钉子’,一刻钟前撤走了。”老李的声音在黑暗中贴着门缝响起,低得几乎只剩气音,“他们在等,等咱们沉不住气,动那箱金条,等咱们以为风声过了,派人运着‘宝贝’出城。荒郊野外,月黑风高,正是下手劫掠、再栽赃灭口的好地方。”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院墙之外,原本隐约可闻的、汽车引擎怠速的嗡嗡声,果然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风雪的呜咽声中。
      吕成巽借着窗外透入的、清冷的雪光,再次展开那张地图。指尖缓缓划过图上每一个关键节点,最终,停在了杜公馆斜对面、隔街相望的一处建筑上——
      清风茶楼。
      那里位置巧妙,既能在楼上雅间将杜公馆大门及侧院的动静尽收眼底,楼后的小巷又毗邻学生集会、游行时常走的巷道,四通八达,易于疏散也易于藏匿。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李叔,”吕成巽将地图仔细折好,塞进一旁琴案上那只不起眼的旧琴匣夹层里,“劳烦您,立刻去联络那些可靠的学生,带上必要的工具和防身物件,从城东老下水道的第三入口进去。地图上标注了路线,能避开主要的巡查点和淤塞处。”
      老李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
      “至于杜公子那边,”吕成巽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冷冽的平静,“我亲自去‘拜访’。”

      丑时二刻,万籁俱寂,正是人最困倦、戒备也最容易松懈的时刻。易风社后院,六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老旧沉木箱子,被悄悄抬上了一辆套着健骡的平板车。箱子用麻绳捆扎结实,盖上防雪的油布。七八个身形矫健、穿着紧身黑色夜行衣的戏班学徒,沉默地护卫在骡车周围,按着预先商定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朝着咸阳城西门方向而去。
      他们的动作谈不上多么隐蔽,甚至有意无意地,在雪地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向西门的车辙与脚印。
      几乎就在骡车消失在街角的同时,易风社对面民居的屋檐阴影下,两道如同壁虎般紧贴瓦面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迅速朝着杜公馆方向潜行而去,显然是报信。

      清风茶楼早已打烊歇业,门板紧闭。吕成巽却从茶楼后巷一处极不起眼的、堆着煤灰杂物的窄门潜入。门后是油腻的厨房,穿过灶间,沿着狭窄陡峭的木梯登上顶层阁楼。
      阁楼里没有点灯,只有几扇气窗透进些许雪光与远处杜公馆隐约的灯火。但这里并非空无一人。七八个身影正静默地伏在气窗下的阴影里,正是易风社里功底最扎实、也最胆大心细的几名武生。他们身边,赫然架着数支从暗格里取出的、烙着玄鸟徽记的步枪。
      年方十五、脸上稚气未脱的小武生石头,正哆嗦着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压入弹仓,因为紧张,手指笨拙,子弹两次从他汗湿的指间滑脱,掉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一只微凉却稳定的手轻轻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石头,”吕成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无波,“记住,枪口永远朝向地面,除非……到了不得不将它抬起来的时候。”
      “云岫先生,”石头抬起头,脸色在昏暗中显得苍白,声音带着哭腔,“咱们……咱们真要杀人吗?我……我上次登台,演的还是《三岔口》里的任堂惠,只会比划……”
      “我们不是要杀人,”吕成巽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杜公馆那片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刺眼与温暖的灯火,“我们要救的……是可能因我们犹豫而丧命的整座城的百姓,是那些还在前线流血、等着药品的将士,也是我们脚下这块,容我们唱了这么多年戏的土地。”
      他推开一扇气窗的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杜公馆的轮廓在雪光中清晰可见,歌舞笙箫之声隐隐约约,飘过空旷的街道,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奢靡与绝望。

      就在此时,更深的地下。
      更夫老李正领着十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学生——
      主要是工学院和医学院的年轻男女,沿着地图标注的、早已废弃多年的老下水道主干渠疾行。手电筒的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映出脚下污浊不堪、漂浮着各种垃圾与可疑残渣的污水。水面上,偶尔能看到浸泡得发胀、字迹模糊的传单残页,是前些日子学生游行时散发的。
      忽然,工学院一个叫小陈的男生低声惊呼:“李叔!快看这里!”
      手电光集中照射过去。只见斑驳潮湿、长满苔藓与菌类的砖石墙壁上,有一处极不自然的凹陷。小陈用随身带的撬棍小心地拨开覆盖的淤泥与藤蔓,一扇锈蚀得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厚重铁门,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门没有锁,或者说,锁早已锈死。几人合力,才将铁门艰难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血腥、霉烂与某种刺鼻药水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后并非想象中的通道,而是一个大约丈许见方的、阴森恐怖的空间!
      借着手中微弱的光亮,众人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这竟是一间私设的刑房!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有些上面还残留着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渍。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墙角一个木架上,随意搭着一件颜色艳丽、却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溅满深色斑点的戏服!
      那戏服的样式、颜色、乃至上面手工绣制的蝶恋花图案……正是上月离奇失踪的那位评剧名伶,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红娘》时穿的行头。

      杜公馆深处,温暖如春的地窖里,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杜明远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疯兽,双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起,正用一柄铁锹疯狂地撬着地窖角落里那几只他以为装着“盘尼西林”的木箱。木箱异常坚固,但他已然癫狂,不顾一切。
      “哐当!”箱盖终于被撬开。
      里面没有期待中的、印着外文标签的玻璃药瓶。只有一堆用油纸草草包裹、已然因潮湿而霉变发黑、散发出刺鼻怪味的……烟土!
      杜明远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不……不可能……我亲手验的货……明明……明明是盘尼西林……”
      小野一郎好整以暇地站在地窖中央,手中的文明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金碧辉煌却气氛诡异的地窖里回响。他脸上那副温和有礼的面具终于彻底撕下,露出底下冰冷的嘲讽与残忍。
      “看来,”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毒蛇滑过枯草,“杜公子更适合的,并非商场,而是……戏台。这出‘偷梁换柱’、‘监守自盗’的戏码,演得真是精彩。”
      “是赵政!一定是他!是他偷梁换柱!”杜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嘶声喊道,“除了他,还有谁有本事在我的地盘上动手脚!”
      “不。”小野的文明杖杖尖微微抬起,精准地挑起了旁边架子上搭着的一件物品——那是一件做工精致、金线密绣的穆桂英大红色女靠,然而此刻,战袍的前襟与袖口,却浸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是杜老太爷当年囤积的这批烟土,”小野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从来……就没有真正运出去过。”

      清风茶楼的阁楼上,吕成巽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架从杜公馆露台“缴获”的、倍率不高的望远镜。镜筒里,杜公馆地窖那扇隐蔽的气窗,透出摇曳不定的光影,隐约映出里面人影晃动,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忽然,他注意到,无论地窖内如何混乱,小野的身影,始终有意无意地,站在地窖的东南角,一个看似堆放杂物的角落附近,几乎未曾真正移动过。
      东南角……
      吕成巽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那张手绘地图上,在杜公馆地窖位置旁边,用极细的朱笔特别标注的一行小字:
      「注意东南角夹层,癸亥年暗设,疑藏重器」。
      原来如此!那根本不是堆放杂物的地方,而是地窖内另一个更隐蔽的夹层入口!小野守在那里,并非无意,而是在等待,或者守护着什么!
      时机到了。
      “点火。”吕成巽对着身后一名手持火折子的武生,轻轻吐出两个字。
      那名武生立刻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三支特制烟花。烟花被迅速伸出窗外,引信嗤嗤燃烧。
      “咻——嘭!”
      “咻——嘭!”
      “咻——嘭!”
      三支拖着明亮尾焰的烟花,几乎同时窜上沉沉的夜空,在杜公馆正上方轰然炸开!爆裂的光芒并非寻常节庆烟花的五彩斑斓,而是刺目的银白与猩红交织,在夜空中勾勒出奇异的、如同长蛇舞动般的图案!
      这正是《白蛇传》戏文中,白素贞于金山寺下,召唤青蛇前来助阵时,所用的特定信号焰火。梨园行内,尤其是常演这出戏的班子,人人识得。
      焰火炸响的刹那,杜公馆内外,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先前假意朝着西门方向离去的、那辆载着“金条”的骡车,早已在预定地点卸下了“货物”,调头返回。而骡车上那六只沉木箱子,此刻箱盖被猛地掀开。
      里面哪里有什么金条,全是裹着金箔纸、伪装成金条模样的烈性炸药包!引信嗤嗤冒着火花!
      几乎在同一时间,杜公馆后院紧邻的、地图上标注的“废弃下水道出口”处,井盖被从内顶开!数十名全副武装、脸上涂着油彩的工兵营士兵,如同幽灵般迅速钻出,以娴熟的战术动作,无声而迅捷地控制了杜公馆院墙的所有制高点,枪口指向院内每一个关键位置。
      真正的雷霆一击,并非来自正面,而是来自地下,来自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后院。
      地窖内,小野脸色骤变,一把拽住还在失魂落魄的杜明远,疾步退向东南角的杂物堆。他显然知道那里有逃生通道。然而,当他用力推开那扇伪装成砖墙的暗门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暗门之后,那个本该是隐秘夹层或通道入口的空间里,没有出口,也没有他们预期的任何东西。只有……七八口堆叠在一起的、刷着黑漆的厚重戏箱。
      箱盖上,用醒目的白垩粉,画着一个巨大无比、线条狰狞的玄鸟逐日徽记。那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戏箱箱盖敞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里面并非戏服,而是码放整齐的、冰冷的金属部件——那是被拆卸开的、更多的步枪零件,以及为数不少的子弹!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嘲讽的声音,透过地窖隐秘的通风孔道,幽幽地传了进来,在空旷的地窖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赵参谋留给诸位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猎物落入陷阱的滋味,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哦,顺便说一句,清风茶楼今年的明前碧螺春,滋味依旧醇厚。比起杜公馆用民脂民膏供养的所谓‘贡茶’,似乎更清冽些,也更对得起这‘清风’二字。”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剧烈、都要沉闷的巨响,从杜公馆西北方向不远处传来。整座地窖,乃至整个杜公馆的建筑,都随之猛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是军火库方向。赵政地图上标注的、与杜家祖宅密室贯通的“军火临时囤积点”。
      爆炸的冲击波甚至波及到了清风茶楼。阁楼窗棂剧烈震颤,灰尘弥漫。吕成巽扶住摇晃的望远镜架,稳住身形,第一时间将镜头转向潼关方向。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际尽头,潼关所在的方位。
      三发拖着长长尾焰的红色信号弹,如同三道撕裂夜幕的血色伤痕,笔直地、决绝地,冲上云霄。然后在最高点,轰然绽开。赤红的光芒染红了小半边天空,那形态,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宛如三朵在凛冬寒夜中傲然怒放、凄艳绝伦的血梅。
      烽火为号。
      他等到了。

      更夫老李带着学生们从已然乱成一团、部分建筑开始起火的杜公馆侧门撤出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从地窖夹层戏箱暗格里发现的、沉甸甸的生铁盒子。盒子上了锁,但锁头并不复杂,一名懂些□□的学生很快将它撬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摞摞码放整齐的、写满密密麻麻日文与数字的电报纸,以及一本边角磨损、内页用各种颜色笔迹标注的密码本。密码本最新一页的译电内容,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字迹潦草却清晰:
      「确认咸阳异动,赵部疑似后撤。原定‘惊蛰’计划提前,改于……卯时正,执行‘清扫’。不惜代价,彻底抹除抵抗痕迹。署名:梅机关。」
      “卯时屠城……”老李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那里已隐隐透出一线惨淡的鱼肚白。卯时,就是清晨五点到七点。距离现在,已不足一个时辰。
      “来不及等赵参谋的主力回援了。”老李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他转头望向清风茶楼阁楼的方向,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云岫,娃儿……该你做选择了。”
      是带着这些九死一生才得到的情报和学生们立刻撤离,寻求生机?
      还是……留下来,用这寥寥数十人、十几条枪,为这座城,为那些或许还懵然不知的百姓,争取最后一点时间,赌一个渺茫的奇迹?
      阁楼上,吕成巽缓缓放下了望远镜。最后看了一眼潼关方向那三朵已然开始黯淡、却将血色深深烙印在天幕上的信号弹光芒。
      他没有犹豫太久。
      伸手,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那个以两人发丝结成的、简单的同心结。指尖在那粗糙的结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人发丝的质感与温度。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这个同心结,系在了腰间那柄赵政留下的将官佩剑的剑穗之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轻轻拔出那支勃朗宁手枪,检查弹匣,推弹上膛。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阁楼里清晰可闻。
      “石头,”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带着所有学生,还有李叔,按第三套撤离方案,立刻走。从茶楼后巷的下水道,去骊山。地图在李叔身上。”
      “云岫先生!您呢?”石头急道,声音带着哭腔。
      吕成巽终于转过身,逆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里面翻涌着一种石头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光芒。
      “我?”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我去唱完……这出‘空城计’的最后一场。”
      晨光,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刺破了厚重低垂的铅云,将惨白的光线洒向满目疮痍的咸阳城。
      当最后一批戏班武生和学生们的身影,消失在清风茶楼后巷复杂的巷道深处时,杜公馆地窖那片狼藉之中,唯有那件染血的穆桂英战袍——不知被哪里的穿堂风吹动,依旧在颓垣断壁间无力地飘荡、摇曳。
      战袍心口位置,不知被谁用炭条,狠狠划上了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大字:
      「汉奸」
      那两个字,在破晓时分愈来愈亮的天光映照下,边缘的炭痕渐渐模糊、晕开,如同两道永远无法洗净的、丑陋的伤疤,烙在这座曾经钟鸣鼎食的府邸废墟之上,也烙在了这个时代,某些人永远无法挣脱的宿命之上。

      潼关东城墙,那历经千年风霜、无数次修补加固的夯土墙体,在日军重炮持续数日的疯狂轰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大片大片地簌簌剥落。
      尘土混合着硝烟,如同黄色的浓雾,笼罩着残破的城垣。夯土剥落处,竟露出了底下更为古老、色泽深沉、夯筑痕迹早已模糊难辨的战国夯土层,仿佛这城墙的魂灵,在濒临毁灭之际,终于显露出了它最初、最坚硬的骨骼。
      赵政背靠着尚算完好的垛口残垣,大口喘息着。他胡乱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糊住右眼的黏腻液体——是血,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温热的血,带着浓重的铁锈咸腥气。
      视线勉强恢复一丝清明,但右眼依旧火辣辣地疼。他的喉咙早已喊破,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破旧风箱,嘶哑得不成样子:
      “三排!补上东边那个缺口!工兵连!立刻在瓮城入口埋设反坦克雷!快!”
      一名年轻的传令兵应声跃出战壕,猫着腰刚要向前冲,斜刺里一颗流弹飞来,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左肩。少年闷哼一声,踉跄扑倒在地。赵政瞳孔一缩,咬牙冲过去,将他拖回相对安全的掩体后。
      他撕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军装里衣,手法利落地为少年包扎止血。布料触及少年肩膀时,赵政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对方卷起的袖口——里面赫然藏着一枚用红布缝制、针脚细密却已沾满污渍的平安符。
      这还是个孩子,最多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犹带稚气,此刻却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如纸。
      “参……参谋……”少年嘴唇哆嗦着,用未受伤的右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被鲜血浸透大半、边缘焦黑的电文,努力递到赵政眼前,“咸……咸阳……急电……得手……杜府……已控……”
      后面的字迹完全被洇开的鲜血覆盖,模糊一片,难以辨认。赵政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他接过那份尚带着少年体温与鲜血的电文,匆匆扫了一眼那仅存的几个字,来不及细想,迅速将电文对折,塞进腰间那个深青色、绣着玄鸟纹样的香囊之中。
      就在电文入囊的刹那,他耳尖忽然捕捉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周遭炮火轰鸣完全掩盖的——“刺啦”。
      是织物撕裂的声音。
      赵政低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腰间那枚他一直贴身佩戴、视若珍宝的香囊底部,不知何时被一块细小的、灼热的弹片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里面原本塞得满满的、干燥的药材碎屑,正从那破口处簌簌漏出,飘散在满是尘土硝烟的空气里。而随着药材的漏出,香囊夹层之中,隐隐露出了内里包裹着的、另一种质地的织物——那是泛着青金色幽光的、极其细密的丝线。
      他浑身剧震,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猛地炸开那夜咸阳雪地分别时的画面——
      吕成巽站在纷飞的大雪中,低着头,异常仔细、甚至带着某种执拗般,为他系上这个香囊。那双惯于执笔勾脸、拂袖作舞的手,在那个玄鸟纹样上,反复地、珍重地摩挲着。尤其是指尖,在玄鸟尖锐的喙部位置,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
      “陈参谋长!”赵政猛地抬头,嘶声高喊,因为激动,声音更加破碎,“水!取水来!干净的!快!”
      参谋长陈启明虽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剧变,不敢怠慢,立刻将自己腰间的水囊解下递过去。
      赵政接过水囊,拔掉塞子,毫不犹豫地将里面所剩不多的清水,对准香囊底部那道撕裂的口子,小心翼翼地倾倒下去。
      清水浸湿了苏绣的香囊面料,也浸透了内里的夹层。奇迹般地,那原本只是隐约可见青金色丝线的内层,在水的浸润下,渐渐显露出清晰无比、繁复精密的暗色纹路!
      那绝非寻常的刺绣图案。
      纹路蜿蜒交错,构成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的轮廓。其中泾水与渭水交汇处的几处关键滩涂,被特别标注;杜公馆地窖内那条极其隐秘、直通城外的逃生密道,走向清晰可辨;甚至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点,旁边标注着“癸亥年重修”的小字——正是杜家当年借重修祖宅为名,暗中囤积军火的秘密仓库方位。
      这哪里是什么祛湿驱寒的药材清单香囊。
      这分明是一幅用极高超的双面绣技艺,将整个关中地区,尤其是咸阳城及周边要害的军事布防、隐秘通道、战略要点,尽数浓缩于方寸之间的——绝密军事舆图。
      “好个……云岫先生……”
      赵政看着手中这浸水后逐渐显露出真容、堪称巧夺天工的“香囊”,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抑或是心疼更多。
      气他竟敢用如此险招,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贴身藏于自己身上,一旦被俘或阵亡,后果不堪设想;笑他竟能将冰冷的军事地图,化作如此温情缱绻的“临别赠礼”;心疼他……不知是熬了多少个日夜,对着灯烛,一针一线,将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与情报,绣进了这方寸之间,更将所有的担忧与守护,都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真是……把军事舆图……绣成了传情的双面绣。”他低声苦笑,指尖抚过那湿润的、仿佛带着那人指尖温度的丝线纹路。
      突然!
      “咻——嘭!”
      “咻——嘭!”
      “咻——嘭!”
      三发拖着赤红尾焰的信号弹,如同三道撕裂漆黑夜幕的血色利箭,自潼关西侧、咸阳方向的天际,笔直地、决绝地冲上云霄!
      然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最高点轰然炸开!
      赤红的光芒瞬间染红了一小片天空,久久不散,那形态,宛如三朵在凛冬寒夜中傲然怒放、凄艳绝伦的血色梅花。
      烽火为号。
      赵政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疲惫、伤痛、感慨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锐利与亢奋取代!他猛地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沙袋,朝着刚刚挣扎着爬起来、还想继续传令的伤兵嘶声吼道:
      “传令全军!按第三号应急预案——全线后撤!放弃前沿阵地,退守第二道防线!快!”
      “赵参谋!你疯了?!”参谋长陈启明一把拽住他染满血污、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披风,目眦欲裂,“现在后撤?日军炮火刚停,步兵马上就要发起总攻!这时候放弃阵地往后跑,跟送死有什么分别?!军心一散,就全完了!”
      “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溃败!以为我们军心涣散,不堪一击!”赵政猛地甩开他的手,指向天际那三朵正在缓缓消散、却将血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视网膜上的信号弹,“看清楚!那是咸阳的烽火号!是‘鱼儿’彻底咬钩、该收网的信号!”
      他不再解释,转身冲到临时指挥所里那张简陋的沙盘前,一把扯下腰间那枚已然浸透水、显露出舆图真容的香囊,“啪”地一声,重重掷在沙盘上,恰好覆盖住咸阳城及周边区域。
      浸水的青金色丝线在沙盘高低起伏的关中地形间蜿蜒、贴合,那些标注的暗桩、密道、仓库位置,与沙盘上的标记惊人地吻合。
      “传令骑兵连!”赵政的手指,沿着香囊丝线显示的、从杜公馆地窖密道延伸出去的隐蔽路线,一路指向沙盘上标注的日军前线指挥部大致方位,“放弃正面迂回,立刻集合所有还能动的战马和骑手!轻装简从,只带□□和马刀!从杜公馆这条密道钻出去,给我直插日军指挥部的侧后翼!要快、要狠、要出其不意!打掉他们的指挥系统!”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战意:“咸阳的弟兄们已经把舞台搭好了,把‘主角’引到了台前。现在,该我们……去摘那颗最大的‘果子’了!”

      清风茶楼的顶层阁楼,积尘在方才的爆炸震动中簌簌落下,在从窗缝透入的、愈发惨淡的晨光中飞舞。
      吕成巽单膝跪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左眼紧贴在临时卡在窗棂裂缝间的步枪瞄准镜后。镜片里,杜公馆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混乱中早已洞开,如同怪兽受伤后张开的巨口,不断有穿着黑色劲装、行动迅捷的日军特务与杜家豢养的打手,从中涌出,又迅速散入周围街巷,试图反扑或寻找新的突破口。
      他缓缓调整着呼吸,努力让因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而有些紊乱的心跳平复下来,与指尖搭在冰凉扳机上的节奏趋于同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恐惧与无助的、细微的啜泣声。
      是石头。
      那个年仅十四岁、被班主从城墙根捡回来、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武生。他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给另一支步枪上膛,可那双平日里能稳稳耍弄花枪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黄澄澄的子弹两次从他汗湿冰凉的指间滑脱,“叮当”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莫慌。”吕成巽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躁动的力量。
      他搭在扳机护圈上的食指,轻轻叩击起来,那节奏,并非胡乱敲打,而是戏曲武场中《夜深沉》曲牌的鼓点,沉稳,有力,一下下,仿佛敲在人心坎上。
      “就当是……又要登台了。底下坐着的,不过是些……格外挑剔、却也格外‘捧场’的看客。”
      石头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重重点头,试图将师父的话刻进心里。可一滴滚烫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砸落下来,正砸在他怀中步枪枪托那个冰冷的玄鸟徽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孩子身世凄惨,班主悄悄告诉过他,石头老家在南京,去年冬天之后,就再没收到过家里的任何音讯。
      “云岫先生!快看!他们在烧书院!”石头忽然失声惊呼,手指颤抖着指向茶楼东南方向。
      吕成巽霍然转头,顺着石头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文庙方向,浓黑的烟柱滚滚升起,直冲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看到橘红色的火舌,正在疯狂舔舐、吞噬着文庙棂星门那精美繁复的斗拱与檐角!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甚至隐隐传了过来。
      吕成巽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瞬间绷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文庙。
      那里面不仅仅供奉着至圣先师,不仅仅有珍贵的唐刻《开成石经》,更有赵政借着去年以“保护古迹、防范战火”为名主持的修缮工程,暗中从西安、从周边各县,甚至冒着极大风险从沦陷区抢救、转移而来的三千余卷珍稀古籍、地方志、孤本秘藏——最后一箱,也是最珍贵的一箱《永乐大典》残本秘密入库那夜,赵政曾屏退左右,握着他的手,用刻刀在书箱最隐蔽的角落,共同刻下了四个深入木纹的字——
      “汉脉不绝”。
      那不仅仅是对文明的守护,更是他们共同的誓言,是乱世烽火中,不肯熄灭的文明星火。
      “李叔!”吕成巽的声音因急切与愤怒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你带一半人,立刻去文庙救火!无论如何,抢出多少算多少!其余人,跟我压上去,把放火的杂碎……”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更夫老李突然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按在了他因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烫的步枪枪管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娃儿,”老李的声音苍老而平静,浑浊的眼睛望向火场方向,“你看清楚。仔细看。”
      吕成巽强压下心头的焦灼,再次凝目望去。
      只见那熊熊燃烧的火场边缘,浓烟与烈焰的交界处,竟猛地冲出一群人来。
      他们并非救火者,而是……一群年轻的学生——
      人人手中高举着临时用床单或宣纸糊成的简陋横幅,白色的布料在火光与浓烟的映照下,上面用浓墨写就的大字淋漓欲滴,触目惊心:
      「焚书坑儒今又现」
      为首的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脸上沾染着烟灰却目光灼灼的女学生。她一边高喊着口号,一边奋力挥舞着手臂。随着她的动作,焦糊破损的袖口被扯开,露出里面一截尚未完全烧毁的纸张残页——
      那纸张的质地、印刷的字体、乃至残页上《楚辞·国殇》的片段……正是吕成巽上月为前线募捐义演时,特意请人印制、在戏园外免费散发给青年学生的版本。
      “是杜家私塾里的那帮学生娃。”老李的梆子杆,精准地指向火场侧面一扇不起眼的、正在冒烟的小门,“小野这老狐狸,在玩阴的。他故意放这把火,又逼着或诱着这些不明就里的学生冲出来举横幅,不是为了烧书,是为了……逼我们把真正藏书的地方暴露出来!他在试探,在钓鱼!”
      吕成巽心头一凛,瞬间明了。他迅速将瞄准镜移向杜公馆主楼那个视野最佳的露台。果然,在渐渐亮起的晨光与尚未散尽的烟雾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金属反光。
      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伏在露台栏杆后,手中的长枪枪口,随着下面火场和学生们的动向,微微调整着角度——那瞄准的方向,分明是文庙主体建筑后方,一处看似堆放杂物的偏殿暗阁!
      那里,正是赵政亲手设计、改造的防火密室的伪装入口之一。
      里面藏着最核心、最珍贵的那批典籍。
      好毒的计策!攻心为上,既要毁物,更要诛心。
      吕成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降温。他侧过头,看向身旁脸色依旧苍白、却已咬牙握紧了枪托的石头。
      “石头,”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梨园师父授课时的循循善诱,“还记得《挑滑车》里,高宠单枪匹马冲入金兵大阵,连挑十一辆铁滑车时,那段‘走边’和‘劈叉’的身段要领吗?”
      小武生石头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记……记得。要稳下盘,借冲势,眼观六路,手随腰转……”
      “好。”吕成巽截断他的话,语速加快,“待会儿,我这边枪一响,吸引住露台上那‘钉子’的注意。你就带着二狗、小顺子他们几个身手最灵活的,从茶楼这边的屋脊翻过去,沿着东边那排商铺的房顶,迂回到文庙侧后。动作要快,要轻,更要像高宠冲阵那般——一往无前,直取要害。目标是文庙后墙那处被爬山虎遮住的破损墙洞,从那里进去,直奔暗阁,能抢出多少书,就抢出多少!明白吗?”
      石头用力点头,眼中恐惧未散,却已燃起一股属于少年人的、近乎莽撞的勇气。
      “准备——”吕成巽的左眼重新贴回瞄准镜,十字线稳稳套住了露台上那个模糊的狙击手轮廓。他屏住呼吸,扣着扳机的食指,开始施加第一道预压的力道。
      “砰——!”
      枪声撕裂晨雾!
      几乎就在枪响的同一刹那,早已准备好的数名戏班武生,同时从茶楼各个预设的窗口或气孔中,猛地甩出了长长的、月白色的杭纺水袖。
      轻盈的绸缎在晨光与残存的夜色中绽开,如同朵朵骤然绽放的浮云,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惊心动魄的美感。而随着水袖甩出的,还有藏在袖中的、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镖。
      点点寒星如疾雨般,射向杜公馆院墙上几个刚刚冒头的敌方火力点,以及露台狙击手可能存在的几个掩护位置。
      混乱,瞬间升级。
      吕成巽在迅速拉栓退壳、重新推弹上膛的短暂间隙,眼角余光瞥见,更夫老李已然带着另一批学生和伙计,扛着浸透井水的厚重棉被,冒着不时飞过的流弹,悍不畏死地冲向文庙火场,奋力扑打着最外围的火焰。
      而那个为首的女学生,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推车,和几个同学一起,冒着浓烟与不时坠落的火星,甚至不顾头顶嗖嗖飞过的子弹,正拼命从火场边缘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厢房里,抢救出一箱箱沉重的书籍。
      最上面那口箱子被撞开一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线装的《史记》书页。
      另一边,按照吕成巽的指令,石头领着几名身形灵巧如猿猴的武生,已然悄无声息地翻出了茶楼阁楼,如同狸猫般在相邻屋脊的阴影间快速穿行、跳跃,向着文庙后方疾速迂回而去。
      “第二方案!”吕成巽突然高喊,声音在嘈杂的枪声与喊杀声中依旧清晰。
      阁楼内剩余的武生们闻声立刻变换阵型。他们迅速将打空了弹仓或本就作为佯动的步枪背到身后,手中却多出了旦角常用的、柔软而坚韧的长绸水袖——
      这些绸缎早已在备用的水桶中浸透,此刻沉甸甸、湿漉漉的。
      数名武生如同戏台上表演“出手”绝活般,将浸水的长绸猛地甩出。
      柔软的绸缎在空中划过诡异的弧线,精准地缠绕上那些试图冲过街口、逼近茶楼或文庙的敌方特务的脚踝!浸水的绸缎又滑又韧,一旦缠上便极难挣脱,特务们猝不及防,纷纷惊呼着被绊倒在地,狼狈不堪,如同舞台上被擒拿的“敌将”,瞬间失去了战斗力与威胁!
      混乱达到了顶点!
      吕成巽的瞄准镜,如同最冷静的鹰眼,在纷乱的战场中再次急速移动、搜索、锁定。终于,它再次捕捉到了杜公馆露台上那个关键的身影——小野一郎!
      小野已不在狙击手身旁,而是退到了露台更靠里的位置,手中的文明杖不再是装饰,而是成了指挥棒,正急促地指向几个方向,显然在命令剩余的狙击手和护卫调整火力,试图压制茶楼这边的反击,并为可能的撤退或下一步行动作准备。杖头那枚精致的菊花徽记,在渐亮的晨光与周遭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菊花徽记……
      吕成巽脑中电光一闪,猛地想起赵政某次闲聊时,曾用一种极度厌恶与警惕的语气提到过:“小野那根破棍子,看着是摆设,里头机关不少。据说……藏着比枪更阴毒的东西。遇上他,宁可小心他手里的杖,也别只盯着他可能藏着的枪。”
      比枪更阴毒的东西……
      “李叔!”吕成巽几乎是用尽力气嘶喊出来,“夺他的杖!那文明杖有问题!”
      更夫老李正在下方街巷间,用那根看似寻常的梆子杆,配合着浸水长绸的武生们,灵巧地点倒一个又一个试图爬起来的特务。闻声,他佝偻的身形猛地一顿,昏花的老眼中骤然迸射出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精光!
      “梆、梆、梆——梆!”原本只是配合节奏敲击的梆子声,陡然转急!变得短促、激烈、充满杀伐之气!
      更夫那看似老迈蹒跚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捷!他如同鬼魅般在屋脊与残垣间闪转腾挪,看似踉跄无章的步伐,却每每精准地截断小野可能的退路,将他逼向露台一处死角!
      小野显然没料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更夫竟有如此身手,脸色微变,挥动文明杖格挡。两人在狭窄的露台飞檐上瞬间交手数招,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就在两人缠斗、身形交错遮挡的刹那,吕成巽从瞄准镜中清晰地看到,小野手中那根文明杖的底端,靠近金属包头的位置,突然毫无征兆地弹出了一截寒光闪闪、色泽幽蓝的——短刃!刃口在晨光下泛着不祥的蓝紫色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小心!”吕成巽心脏骤缩,不假思索,连开三枪!
      “砰砰砰!”
      子弹并非直接射向小野——那会误伤老李——而是精准地打在小野身侧的青砖护栏和立柱上,碎石飞溅,逼得小野不得不分神躲避,攻势一滞。
      紧接着,第四发子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划破空气,“铛”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击中小野持杖右手手腕上那副看似装饰、实则内衬钢片的护腕!
      巨大的冲击力让护腕变形,小野手腕剧痛,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那根致命的文明杖,脱手飞出,划出一道抛物线,朝着露台下方坠落!
      “着!”更夫老李低喝一声,手中那根梆子尾端系着的、看似用来固定的麻绳,如同灵蛇般甩出!绳头在空中巧妙地盘旋、缠绕,竟在文明杖下坠到一半时,稳稳地套住了杖身!
      可露台下方并非空地,而是燃烧的房屋与交战的街巷!流弹横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先前领头冲出的女学生,不知何时已冒险冲到了露台下方不远处的断墙后。
      她看见文明杖被套住下坠,竟毫不迟疑,猛地从掩体后扑出,不顾头顶嗖嗖飞过的流弹,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凌空接住了那根被麻绳吊着的、沉甸甸的文明杖!
      “先生!”女孩稳住身形,立刻举起文明杖,朝着茶楼阁楼的方向高喊,“杖身是空心的!里面有东西!像是……纸!”
      吕成巽正熟练地退掉打空的弹壳,将最后一个压满子弹的弹匣推入枪膛。闻言,他换弹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越过瞄准镜,望向女孩高高举起的那根文明杖。
      老李此时已趁机摆脱小野的纠缠,几个起落回到相对安全的位置,迅速将文明杖从女孩手中接过。他用力一拧杖头与杖身的连接处——果然有机关!
      杖身中空,里面卷着一小卷质地极佳、颜色微黄的桑皮纸。
      老李迅速将纸卷展开。
      吕成巽的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与晨雾,落在那张纸上。
      纸上没有复杂的图案,没有长篇的密电,只有八个用古朴秦篆、以浓墨写就的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森然的杀伐与诡谲: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更夫老李看到这八个字的瞬间,脸色骤变!
      他手中那面一直未停的破梆子,敲击的节奏陡然再变!不再是先前短促激烈的杀伐之音,而是转为一种苍凉悲壮、却又充满不屈力量的调子——
      正是《满江红》的节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梆子声声,如泣如诉,如金戈相击,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吕成巽握着重新上膛的步枪,望向东方潼关的方向。天际已露出大片的鱼肚白,那三发血色信号弹的光芒早已彻底消散。然而,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小野在杜公馆的顽抗、在文庙放的火、甚至包括杜明远这个弃子……这一切的激烈抵抗与混乱,都只是“明修栈道”。
      是为了吸引他们所有的注意力,消耗他们本就不多的力量,将他们牢牢拖在咸阳城这片废墟之上。
      而真正的杀招,那致命的“暗度陈仓”,目标恐怕从来就不在咸阳城内,或者……不仅仅在咸阳。
      潼关。赵政。
      那三发烽火信号,既是成功的通报,是否也可能……是某种绝境下的示警?
      “石头!”吕成巽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同时甩出身上仅存的两枚边缘锋利的铜钱镖,击倒两个试图从侧面逼近茶楼的敌人,“别管这里了!带上所有学生,还有李叔,立刻按我们之前说好的第三套撤离路线,去骊山!现在!马上!”
      刚刚从文庙侧后墙洞钻出来、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摞残破古籍的石头,听到喊声,茫然抬头:“云岫先生!那……那您呢?您不走吗?”
      吕成巽没有回答。
      他猛地将手中那支打空了所有子弹、枪管已然发烫的步枪,用尽全力,狠狠掷向杜公馆露台的方向,不是为了杀伤,而是为了制造最后一点混乱与迟滞。
      然后,他反手,“锃”的一声轻鸣,抽出了始终佩戴在腰间的那柄——赵政留下的将官佩剑!
      冰冷的剑身在渐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光。
      他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东方天际,那片被朝霞与硝烟共同染成诡异暗红色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百里之遥,看到那座正在承受最后血战的雄关,看到那个或许正在千军万马中厮杀的玄色身影。
      “我?”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我去会会……那真正的‘暗度陈仓’。”

      潼关前沿阵地,呛人的硝烟混合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让人窒息。赵政趴在战壕边缘一个相对完好的观察位上,手中那架心爱的德制望远镜,镜片早已被弹片击碎,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他索性丢掉残骸,用肉眼死死盯着前方。
      视野中,日军的主力步兵,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蝗群,黑压压地涌向他们故意放弃的前沿雷区。那些经过精心伪装、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炸药包和反坦克地雷,此刻成了最沉默的杀手。
      沉重的日军九七式中型坦克履带,轰隆隆碾过一片看似寻常的乱石堆。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橘红色的火球伴随着浓烟与碎石冲天而起!那辆坦克的履带被炸断,车体猛地倾斜,炮塔扭曲,瞬间变成了燃烧的铁棺材!
      几乎同时,工兵连巧妙埋设在步兵冲锋路线上的“跳雷”被接连触发。这些致命的玩意儿被爆炸的气浪抛到半空,然后在人群头顶轰然炸开!预制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呈扇形向下泼洒!冲锋的日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惨叫着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焦黑的土地!
      惨烈,却……有效!
      赵政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专注。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引爆的时机,计算着敌军主力的密度,计算着己方撤退部队到达安全距离的节点。
      就是现在!
      他猛地举起右手,狠狠向下一挥!嘶哑的喉咙迸发出破锣般却异常清晰的吼声:
      “引爆——!全部引爆——!”
      令旗兵奋力挥动手中的红色旗帜!
      “轰轰轰轰轰——!!!”
      更加密集、更加猛烈、仿佛要撕裂天地般的连环爆炸,在日军冲锋队列的最核心区域接二连三地炸响!大地在疯狂颤抖,整个潼关东关仿佛都在这次第绽放的死亡之花中呻吟、战栗!冲天的火光与浓烟彻底吞噬了日军的先头部队,也暂时遮蔽了后方敌军的视线。
      地动山摇,山河变色。

      赵政带着身边仅存的、还能站起来的三十余名战士,如同负伤的狼群,决绝地跃出了摇摇欲坠的战壕。军刀在破晓时分惨淡的晨光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寒芒,劈开弥漫的硝烟与扑上来的敌影。刀刃斩落血肉之躯的沉闷声响、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濒死的惨嚎与野兽般的嘶吼,混杂成一片。
      在一次猛烈的挥刀劈砍后,赵政感到腰间骤然一松。
      那个一直紧贴着他身体、早已被鲜血、汗水、泥土反复浸透、又被无数次撞击摩擦得边缘破损的深青色香囊,终于在这一记发力下,系带彻底崩断,囊身也完全撕裂开来。里面早已混杂着血块的药材碎屑,连同那被水浸过、此刻又染了血、变得沉甸甸的青金色丝线,纷纷扬扬地散落出来。
      而香囊内层那幅巧夺天工的双面绣城防图,此刻完全展开,被带着血腥气的晨风猛地吹起,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染血的、微缩的旌旗,在他身侧短暂地飘扬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赵政被血糊住、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舆图某个被大片暗红血迹浸染的位置——
      那是杜公馆地下密道与潼关外围某处防线预设连接点的标注处。就在那个连接点的符号旁,竟然用极其细密、在血迹映衬下依然反射着微弱金光的丝线,绣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易风社的玄鸟徽记。
      那徽记小巧却清晰,与地图上冰冷严谨的军事符号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和谐地镶嵌其中,仿佛它本就是这山河命脉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赵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悸动。
      他猛地想起,那夜咸阳雪地分别之前,更早一些的时候,吕成巽曾拉着他,在易风社后院那片未被雪完全覆盖的空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勾勾画画。
      当时他只当是对方排戏之余,与他分享些新奇想法。吕成巽指着地上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和圈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戏文:
      “赵兄你看,若是排演《定军山》,黄忠老将军这几处走位,是不是该更激越些?比如从‘此地’迂回到‘彼处’,再一个回马刀……”
      那时雪光映着那人清隽专注的侧脸,赵政看得入神,并未深究那些“此地”、“彼处”具体指向何方。此刻,这染血的地图上,杜公馆密道连接潼关防线的关键节点,与记忆中雪地上那截枯枝所指的“回马刀”落点,竟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戏文走位!那是假借排演《定军山》黄忠袭营为名,将老将军精妙的行军路线与冲锋角度,与咸阳至潼关一线最险要、最隐蔽的军事隘口、交通节点、乃至可能的奇袭路径,完美地重叠、标注了出来。
      而所谓刀马旦练功时的“圆场步”,那些看似优美圆润的轨迹,划出的,竟是整座咸阳城地下管网、巷道暗渠、乃至城外隐蔽小径的走向图!每一步,都精准地圈点着这座古城的命脉与死穴!
      “原来你……早就……”赵政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手中的军刀却未停,本能地格开一柄刺来的刺刀,顺势反手一刀,劈开迎面敌兵的胸膛。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脸,他却仿佛透过这血光,又看见了那夜雪地里,吕成巽说完“回马刀”后,忽然用水袖拂过旁边沙盘上的浮雪,侧过头,眼眸清亮地望着他,问出的那句话:
      “赵兄可曾细究过,《八阵图》里,那些生门死门的变幻,若是用在实处,当如何布局?”
      当时他只当是文人雅士对兵法的兴趣,还笑着调侃了几句。如今想来,那人清浅的笑容下,藏着的是何等深沉的谋算与未雨绸缪!他早就在用他的方式,将千年智慧熔铸于方寸之间,为他,为这座城,铺设着一条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生路。
      “杀——!”
      身边的战士发出绝望而疯狂的怒吼,将赵政从瞬间的恍惚中拉回现实。
      潼关隘口,敌我双方的尸体已经层层堆积,几乎形成了一道由血肉和破碎武器构成的、触目惊心的“新城墙”。
      每倒下一人,这“城墙”便增高一分,也将他们活动的空间压缩一分。
      赵政带着最后不足二十名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战士,被迫退守到一处依托山体、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或许是战国时期开凿后又废弃的旧坑道之中。坑道低矮狭窄,弥漫着陈年土腥与新鲜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子弹早已打光。步枪成了烧火棍,军刀卷刃崩口。他们用一切能用的东西继续抵抗——上了刺刀的残枪、捡起的石头、工兵铲,甚至……牙齿和拳头。每一次扑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每一次格挡都可能意味着永别。
      血与火的气息灼烧着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硝烟的辛辣,肺部像是要炸开。视线开始模糊,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赵政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坑道石壁,看着身边又一名战士无声地滑倒在地,手中还紧握着一块砸烂的、沾着脑浆和鲜血的石头。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耳中除了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跳,只有坑道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日军皮靴踩踏碎石和叽里咕噜的呼喝声。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迎接最终时刻的某个瞬间——
      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穿透力极强的乐音,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线春水,竟顽强地钻透了层层死亡与喧嚣的屏障,丝丝缕缕,传入了这绝望的坑道深处——
      是埙声。
      苍凉、古朴、悠远,带着泥土与岁月的气息。
      吹奏的曲调,赫然是《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埙声在密集的枪炮轰鸣与喊杀声中显得如此渺小,时断时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淹没。但它却固执地存在着,每一次短暂的停顿后,又会以更清晰的姿态响起,顽强地、一遍又一遍,叩击着坑道中濒临崩溃的神经。
      “援军!是援军!是我们的援军来了——!”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甚至在激烈战斗中磕掉了门牙的小战士,最先捕捉到了这绝境中的天籁。他哑着嗓子,用漏风的声音发出嘶哑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哭腔。
      坑道内幸存的所有人,包括赵政,都猛地一震,挣扎着凑近坑道口或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下方蜿蜒的山道上,竟真的涌来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是穿着制式军装的部队,而是……形形色色、扶老携幼的百姓。
      打头的是更夫老李,他依旧佝偻着背,手里却不再只是梆子,还提着一柄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锈迹斑斑却磨出了刃的柴刀。
      他身后,跟着茶馆风韵犹存却此刻满面烟尘的老板娘、穿着长衫早已撕破下摆的书院老学究、平日憨厚老实的豆腐坊伙计、甚至还有挎着菜篮子、小脚蹒跚却眼神决绝的老妪……
      人群的最前方,一个须发皆白、却腰杆挺得笔直的老汉,将手中一杆绑着红布条的粪叉狠狠顿在地上,声如洪钟,穿透战场的嘈杂,清晰地传入坑道:
      “赵参谋——!咸阳城的父老乡亲——!给您搬救兵来了——!”
      那埙声,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清晰、嘹亮,充满了金戈铁马般的激越。
      吹埙之人,竟从山道拐角处,踏着满地焦土与残骸,一步步走了上来。
      是吕成巽。
      他穿着一身《穆桂英挂帅》里穆桂英的红色女靠戏服,但那身行头早已不复舞台上的光鲜亮丽。
      点翠的头面在硝烟熏染下黯淡无光,不少翠羽残缺脱落,月白色的水袖被鲜血和尘土浸染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破烂地垂在身侧。厚重的戏服上满是刮擦破口与焦黑的火燎痕迹。
      然而,他就这样穿着它,踏过尸山血海,如同踏着最悲壮的锣鼓点,以一种近乎惨烈又无比庄严的姿态,重返这片属于英雄、也属于每一个不屈者的战场。
      他的身后,是整个易风社的戏班。
      武生们不再是空手比划,他们背着缴获的日军三八式步枪,动作虽不专业,眼神却凶狠如狼;旦角们不再只执纨扇,她们柔韧的腰带上,沉甸甸地别满了缴获或自制的土手榴弹;连平时只负责敲锣打鼓、拉弦伴奏的乐师们,此刻也拿着棍棒、柴刀,神情肃穆。
      他们沉默地跟随着前方那道红色的身影,走过焦土,跨过断肢,如同一支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为家国而战的奇异军队。
      “你……你怎么……”
      赵政刚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就被坑道外涌来的、混杂着新鲜硝烟与血腥的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里混着黑色的沙土与烟尘。
      吕成巽已快步走到坑道入口。他没有回答赵政的话,目光快速扫过坑道内惨烈的状况,落在赵政身上多处狰狞的伤口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随即,他水袖猛地一甩——并非柔美的舞蹈动作,而是带着破空尖啸的凌厉!
      “嗖——!”
      一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镖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百米外一个正试图在巨石后架设九二式重机枪的日军士兵的咽喉——那士兵哼都未哼一声,扑倒在地,机枪歪向一边。
      直到这时,吕成巽才俯身钻进低矮的坑道,来到赵政身边。
      他半跪下来,染着不知是谁的血的冰凉指尖,轻轻按在赵政腹部那处最深的、仍在汩汩渗血的伤口旁的绷带上,动作极其专业地检查着。他的声音在如此近的距离响起,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战场上罕见的冷静:
      “这处伤口太深,之前的包扎止不住血,必须立刻重新清创缝针,否则……”
      两人在弥漫着死亡与硝烟气息的狭窄坑道里,近在咫尺地对望。
      赵政脸上血污尘土模糊了五官,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吕成巽戏妆残破,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眼中却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坚定。
      千言万语,百般纠葛,万千担忧与后怕,都在这一眼之中交汇、碰撞、沉淀。
      忽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都因疲惫与激动而沙哑:
      “那地图……是双面的。”
      “香囊里……有夹层。”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随即,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同时浮现在他们染血的唇角。无需更多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懂他的缜密与牺牲,他亦懂他的守护与智慧。在这尸山血海的绝境之中,这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懂得,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也更沉重如铁。

      夕阳如同一个疲惫的巨人,终于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挣破了终日笼罩战场的厚重浓烟与阴云,将一片惨淡却无比珍贵的金红色余晖,洒在这片暂时沉寂下来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坑道深处,避开了最直接的射击角度,吕成巽借着一盏从废墟中扒拉出来的、快要耗尽煤油的马灯昏黄的光线,重新为赵政清理、缝合伤口。
      他的动作小心而熟练,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双执笔勾脸、拂袖作舞的手,拿起针线处理如此狰狞的伤口时,也能这般稳定。
      当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赵政那件早已被鲜血、汗水、泥土浸透板结、几乎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破烂军装上衣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一个紧贴胸口的硬物。
      赵政因失血和剧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阻止,或者说,并未打算阻止。
      吕成巽轻轻掀开那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衣襟,从赵政紧贴胸口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用防水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外层还用细麻绳仔细捆扎好的小包。
      解开麻绳,剥开层层油纸。
      里面是半块早已冻得硬邦邦、表皮焦黑、显然存放了有些时日的……烤红薯。红薯不大,甚至有些干瘪了,但在如今这粮食极度匮乏、人人饥肠辘辘的战场上,这无疑是极其珍贵的食物。
      “给你留的。”赵政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近乎无奈的、带着歉意和赧然的苦笑,声音虚弱,“腊月十五那晚……从老马家带出来,想找机会给你。一直没机会……可能……早就冻得啃不动了。”
      吕成巽默默地看着掌心这半块冰冷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红薯,指尖传来的僵硬触感,却让他心口某个地方,猛地一烫,烫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雪夜,两人在廊下分食滚烫红薯的情景,闻到了那香甜温暖的气息,感受到了伞下那一方小天地的静谧与依靠。
      就在这时,赵政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臂,那只手一直紧紧攥着,此刻才微微松开。他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吕成巽摊开的、拿着红薯的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是一枚铜钱镖。
      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但在锋刃的某处,有一个明显的、小小的凹痕和细微的卷边,像是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撞击过。然而,这枚铜钱镖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而润泽的光。
      吕成巽的指尖猛地一颤。
      他认得这枚铜钱镖。边缘那处独特的撞击痕迹,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临别前夜,在易风社戏楼,他为保护那个喊出“誓死不做亡国奴”的女学生,击灭戏台两侧最亮的两盏气灯时,所用的那一枚。
      当时为了追求速度和力道,他用了十成力,铜钱镖击穿玻璃灯罩后,又深深嵌入了后面的木柱,边缘因此留下了这不可磨灭的印记。
      “那晚之后……”赵政的声音低沉沙哑,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间艰难地挤出来,“我……把它从柱子起出来……重新……打磨过了。”他顿了顿,似乎积攒着力气,“一直……带在身边。”
      这不仅仅是一枚暗器,一件武器。这是他亲眼见证过的,吕成巽于危难时刻,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智慧和勇气守护他人的决心与能力的象征。
      他一直贴身带着,如同最珍贵的护身符,也如同一个无声却重如泰山的承诺:他珍视并懂得他的一切——他的才华,他的风骨,他的勇敢,他于温柔表象下那颗坚韧不屈、敢于担当的心。
      坑道更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低语。
      更夫老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口破锅,正就着坑道口隐蔽处拾来的、尚带湿气的柴火,艰难地熬着一锅稀薄却热气腾腾的菜粥,给还能进食的伤员分食。茶馆老板娘带着几个从咸阳跟来的妇女,就着马灯和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用粗糙的针线,一针一线,仔细缝补着战士们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军装。她们的针脚或许不如专业裁缝细密,却异常认真,偶尔还会在补丁不起眼的角落,用剩下的线头,绣上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小小玄鸟图案,仿佛要将故乡的魂魄、将一份朴素的祈愿与守护,也一同缝进这御敌的戎装里。
      不远处,那位一路跟着来的书院老学究,正跪在几名刚刚停止呼吸、被同伴们抬到坑道深处相对干净些地方的阵亡战士身边。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贴身珍藏的、拇指大小的青瓷小瓶,拔掉塞子,里面是暗红色的朱砂。他用手指蘸着朱砂,神情肃穆,在每一位牺牲战士冰凉苍白的额头上,郑重地、一笔一划地点下一个古朴的秦篆——
      “勇”字。
      朱砂如血,映着他们年轻却已永远凝固的面容。

      当清冷如水的月光,彻底取代了夕阳的余晖,无私地照亮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洗礼的古老隘口时,喧嚣再次隐隐从远方传来,新的战斗似乎又在酝酿。但在这处相对隐蔽的坑道里,却获得了一段短暂的喘息。
      赵政因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惫,在马灯熄灭后不久,便陷入了昏睡。他的呼吸粗重而不稳,眉头即使在梦中依旧紧蹙着。
      吕成巽没有睡。他借着一缕从坑道缝隙透入的月光,用沾湿的、相对干净的布条,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为赵政擦净脸上、脖颈上干涸的血污与尘垢。动作小心得如同在擦拭最珍贵的瓷器。
      就在他擦拭到赵政紧握成拳的右手时,发现这人即使在昏迷中,五指依然攥得死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抓着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吕成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掰开了那只伤痕累累、沾满血痂的手。
      掌心里,赫然是一张被揉搓得皱皱巴巴、边缘残缺、被鲜血和汗水反复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纸条。纸条被仔细地对折过,又紧紧攥在掌心,因此虽然脏污不堪,字迹却奇迹般地没有完全糊掉。
      吕成巽屏住呼吸,就着微弱的月光,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是他的笔迹。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从前某次心血来潮,将《秦风·无衣》的古老诗篇,按照戏曲唱词的格律,稍作改动后,随手写下的戏文改词。原本只是自娱,后来易风社被纵火那夜,他试图从火场中抢出一些重要的戏本和杂物,这张写着改词的纸就夹在其中一本戏本里。
      他记得自己当时抓到了那本戏本,却被掉落的梁木阻挡,最终只能放弃,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噬了它。他以为,这张纸早已随着那本戏本,化为了灰烬,消散在那一夜的寒风与烈焰之中。
      却没想到……
      纸条的边缘,还残留着明显的、被火焰燎过的焦黑卷曲痕迹。
      它竟然还在。
      不仅还在,还被人从火场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捡拾出来,拭去浮灰,对折,然后……贴身收藏,直至今日。穿越了咸阳到潼关的烽火路,经历了尸山血海的恶战,染上了主人的鲜血与汗水,却依旧被这紧握的拳头,用体温,护在了心口最近的地方。
      夜风从坑道口灌入,带着远处渭水呜咽般的流淌声,也带来了更夫老李苍凉而坚韧、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梆子声。老李似乎又填了新词,沙哑的嗓音伴着单调却有力的梆子节奏,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古战场上,低低地回荡开来:
      “岂曰无衣君莫叹——戏文亦能守秦关——”
      歌声嘶哑,不成曲调,却字字砸在听者心头。

      潼关的夜,在硝烟与喊杀声又一次暂歇后,呈现出一种死寂与壮烈交织的、近乎诡异的宁静。星辰挣脱了烟尘的束缚,在天鹅绒般的深蓝天幕上璀璨闪烁,冰冷而永恒地注视着下方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
      赵政因伤口发炎而起了低烧,但意志力让他强行保持着清醒。
      他与吕成巽并肩坐在一段相对完好、可以眺望远处山峦轮廓的残破垛口上。身下是冰冷坚硬、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战国砖石,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
      头顶,是横亘天际、浩瀚无垠的璀璨星河。遥远的方向,零星的枪炮声像沉闷而不甘的鼙鼓,间歇性地敲打着夜的寂静,反而更反衬出这劫后余生、短暂安宁的珍贵与脆弱。
      赵政的左臂用临时找到的干净布条吊在胸前,行动不便,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久久落在吕成巽腰间——那里,用一根结实的黑色丝绳,悬挂着那枚如今已然完整合一、在清冷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幽光的玄鸟玉佩。
      “这玉佩……”赵政的声音因高烧和疲惫而更加沙哑干涩,他开口,并非询问,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与沉重的陈述,“对你……很重要。”
      他想起吕成巽第一次拿出半块玉佩与他相合时的神情,想起他说起“家传玉佩”时眼中那份深藏的珍重与痛楚,更想起雪夜分别时,他毫不犹豫将完整玉佩交还、系于自己颈间时的决绝与托付。
      吕成巽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玉佩光滑微凉的表面,玄鸟逐日的纹路在指尖下凹凸分明,羽翼的每一根线条都仿佛蕴含着古老的故事与力量,在月光与星辉的浸染下,那玄鸟似乎随时都要活过来,振翅飞入这无边的夜色。
      他仰起头,望向那亘古不变的星空,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帷幕,声音飘得很远,带着回忆特有的朦胧与伤痛:
      “我师傅告诉我,这玉佩的来历……很不寻常,当初他捡到我时,发现了襁褓里我娘留的字条。他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一位先祖,随蒙恬将军北逐匈奴、封狼居胥时,在狼居胥山巅,于一场雷火之后,拾得的一块天外玄铁所铸。”他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我娘说,这玄铁汲取了天地精华,更浸染了万千华夏将士开疆拓土、守护家国的精魂与血气。所以这玉佩,不止是饰物,更是一种……传承。”
      赵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想起自己佩戴那半块玉佩时,确曾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一些模糊却震撼的场景——
      金戈铁马,烽烟万里,壮士悲歌,与眼前这古战场的景象竟有几分诡谲的相似。原来,并非全然是梦。
      “北平沦陷……那天。”吕成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随时会碎在带着硝烟味的夜风里,却又带着一种铭心刻骨的清晰,“娘把我藏进地窖前,做了两件事。她将这玉佩……用力摔在青石地上。”
      月光下,他握着玉佩的手指微微收紧。
      “玉佩裂成两半。一半,她塞进我怀里,用针线死死缝在内衣口袋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轻,却更沉,“另一半……她捡起来,仔细戴回自己颈间。然后,她写下字条留给我:‘巽儿,记住,玄鸟生于烈火,死于尘埃。这玉佩既见证过先祖开疆拓土的荣耀,今日也该见证,山河破碎时,一个文明的守护者,当如何抉择,何为永不屈服的魂。’”
      “说完,她推开地窖的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隔壁那间早已起火的、她工作了半生的考古所。那里……有她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殷墟甲骨拓片,西周青铜铭文,还有……半部《孙子兵法》汉简。”
      想象里属于母亲的影早已烧得只剩轮廓,她披一身灼浪,头也不回地踏进赤龙般的火舌。
      星河倒映在他骤然盈满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的眼眸中,细碎的光芒闪烁,分不清哪些是遥远的星光,哪些是即将溢出的、滚烫的泪。
      赵政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仿佛被重锤击中,连呼吸都为之停滞。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枚玉佩,对吕成巽而言,早已超越了“家传信物”的范畴。它是一个文明的碎片,是一段惨痛历史的烙印,更是一位母亲、一位学者,用生命践行的、最沉重也最璀璨的誓言——
      文明不绝,薪火相传,魂兮不屈。
      “从前……”赵政艰难地开口,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更加破碎,“我捡到这半块玉佩时……只觉得上面的纹路……格外熟悉,握着它,心里会莫名地……安定。有时……会做些奇怪的梦。”
      吕成巽缓缓转过头,星光在他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中流转、沉淀,他望着赵政,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度:
      “赵兄可知道,玄鸟生商,本就是自烈火中诞生的神鸟。它衔来的,不止是天命,更是……浴火重生的希望与力量。”
      两人在清冷的星光与未散的硝烟中对望,目光深深探入彼此眼底,也探入彼此灵魂最深处那份共通的、因这玉佩、因这时代、因彼此而激起的震颤与共鸣。
      刹那间,许多未曾言明的疑惑、宿命般的牵引、灵魂深处的契合,都有了答案。这对辗转了千年时光、在烽火狼烟中离散、又在同样的烽火狼烟中奇迹般重圆的玉佩,仿佛冥冥中自有其轨迹,它的离散与重合,早已与他们的命运、与这片土地的气运,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等打完仗,”赵政忍着伤口的疼痛和心中的激荡,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吕成巽冰凉的手,将玉佩连同他的手,一起紧紧包覆在自己滚烫的掌心,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温度与力量传递过去,“等我伤好些,我陪你……去狼居胥山。去看看……先祖们征战过、守护过的地方。也去看看……你母亲说的,那块玄铁……坠落的地方。”
      吕成巽却轻轻摇了摇头。他反过手,与赵政十指紧紧相扣,两人的手掌都带着战斗留下的粗糙与伤痕,却在这一刻贴合得无比紧密,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不必去狼居胥山了。”
      他的目光越过赵政的肩膀,投向潼关外那片在夜色中起伏连绵、如同沉睡巨兽般的漆黑远山,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勘破宿命的了然与决绝:
      “哪里在浴血奋战,哪里在誓死守卫,哪里……就是今天的狼居胥山。”
      启明星在东方天际的最深处,挣扎着亮起,清冷而锐利的光辉,如同希望的第一缕锋刃,艰难却执着地刺破浓重的黑暗,开始一寸寸洒遍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与眼泪的焦土。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互相依靠着,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古老垛口,在黎明前最深最冷的黑暗中,沉沉地睡去。
      交握的双手始终没有松开,掌心紧紧相贴处,那枚玄鸟玉佩汲取着彼此残存的体温与心跳,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泛起一圈温润而坚韧的、几乎微不可察的莹莹微光。
      玉佩上,那玄鸟逐日的古老纹路,在星月渐隐、晨光未至的混沌时刻,若隐若现,流畅的线条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幽光中微微搏动,如同随时都要挣脱玉石的束缚,振翅飞起,一声清唳,冲破这漫漫长夜,直向那即将到来的、血与火交织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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