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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杜仲香 ...

  •   霜降后,秦境的清晨总带着铁锈味的风。车队沿新修直道疾驰,车辙碾碎薄冰,发出细而脆的裂声,像谁在暗处掐断一根骨。
      渭水在侧,水色沉碧,映出咸阳城堞的剪影——
      夯土墙高逾三丈,版筑缝隙里渗出冷硬青光,仿佛巨鳌伏岸,鳞甲未合,已先露杀机。
      入秦境后,暗箭愈发频仍。三日前于骊山隘口,十余黑衣死士携秦军制式弩机突袭,箭矢淬绿,映得霜草皆碧。王翦亲执盾护车,左肩中箭仍阵斩七人,血溅冻土,凝成紫黑冰晶,像给官道缀一排狰狞獠牙。自此,车队夜不解甲,日不驻驿,连更鼓都压得极低,仿佛稍一松手,便有人头落地。
      车厢内,炭火将熄未熄,红光弱得像将灭的星。
      阿巽背对赵政跪坐,褪至腰际的衣衫堆叠,露出脊背那道皮肉翻卷的箭创——伤口自肩胛斜劈至腰,尚渗血珠,在烛光下泛着玛瑙光泽。赵政执药杵缓缓研磨,杜仲与血竭交融成深褐泥膏,药香混着血腥,竟透出一点诡异的甜。
      “若疼便出声。”赵政以指腹试温,声音低而稳,“这车里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阿巽额角抵车壁轻笑:“公子忘了?那日邯郸巷陌,断了两根肋骨,我也没吭半声。”
      “那时你我是陌路。”赵政蘸药,动作比批阅竹简温柔百倍,指尖掠过伤口边缘,像在给一张易碎的绢打底,“如今……”药膏触及创口,阿巽肩胛骤颤,如蝶翼被火舌舔过,却硬把痛呼咽回喉底,只化作一声极低的抽气。
      “蒙恬送来的金疮药,”赵政捣药,声音平淡,“说是白起旧部所传。”
      阿巽脊背微绷:“将军厚意。”
      药杵停了一瞬。赵政忽问:“你更想要哪个?”
      “什么?”
      “他的药,还是我的。”
      阿巽侧过半边脸,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碎阴影,像两把小扇轻扑:“公子希望我要哪个?”
      赵政没答,只低头续药,指尖稳得像在竹简上画一道死线。布带绕过胸前时,他声音极低,近乎耳语:“王翦报,今晨刺客用的弩机,出自少府工坊。”
      “咸阳有人等不及了。”
      “所以你要活着。”赵政系紧绷带,指节无意擦过他腕间旧疤,力道重得近乎惩罚,“蒙恬能给你明处的庇护,我能给的……”话到一半又咽回,像被刀锋截断。
      车外马蹄骤响,蒙恬嗓音隔板传来:“前方驿馆已备好热汤。”
      阿巽欲披衣起身,被赵政按住腕子。少年公子朝外淡道:“有劳将军。伤员畏寒,就在车内擦洗罢。”马蹄声远去,雪沫自帘隙卷入,落在阿巽赤露的肩,瞬间化为一粒冷珠。
      “何必如此。”阿巽低声叹,却不再挣。
      赵政拾起染血布条,指节微紧:“你可知咸阳宫阶有多少级?”
      “九十九?”
      “一百零八。”他掀帘望远处城郭,眼底映出城墙冷青,“每一步都会有人伸手阻拦。”碎布在指间绞紧,血汁渗出,像给锦缎添一朵暗梅,“蒙恬是忠臣,忠臣最易被利用。”
      阿巽凝视他绷紧的下颌,忽然伸手,指尖极轻触他袖口药渍,声音软得像在炉边淬火:“老仆说过,淬火时若心乱,锻出的刃会有裂痕。”
      赵政反手扣住他腕子,烛火在相交视线间噼啪炸响,像替谁点燃第一支烽燧。

      当咸阳城墙轮廓完全清晰时,阿巽袖中多了一卷帛书——
      展开是宫城详图,椒房殿某处有个新鲜墨点,像滴未干的血。他抬眼望赵政,少年却只是侧首看雪,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存在。
      腊月廿三,初雪覆城。玄甲卫士沿官道肃立,戈矛结冰,像一排被冻住的獠牙。城门启,吕不韦率百官出迎,紫貂大氅翻飞,雪沫沾须,竟显几分慈相。
      “臣日夜悬心,终得见公子安归。”他执礼深躬,抬眼时却瞥见赵政身后那道纤影,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像被冰碴扎了指尖。
      接风宴设章台偏殿,椒墙沉水香浮动,熏得人眼眶发涩。
      秦庄襄王子楚自屏风后转出,玄色冕服裹住枯瘦身形,由两个内侍搀扶,却在望见赵政时眸光骤亮,颤抖伸手:“我儿……”指尖尚未触及,便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素绢上洇开点点血梅,像提前写好的谶语。
      华阳夫人上前搀扶,目光如刃,在赵政与赵姬之间来回刮削:“大王抱恙多日,听闻政儿归来,定要亲临。”
      宴席间,吕不韦亲自为赵政布菜,炙鹿脍夹入玉盘,脂香四溢:“公子尝这鹿脍,陇西快马三日送至。”又指青铜酒樽,“此器出自少府,专为公子铸。”赵政举樽,指尖触到樽底新刻“永绥”二字,指腹微顿,像被暗刺扎了一下。
      蒙恬忽起敬酒,铠甲映烛,冷光如电:“末将蒙恬,敬公子邯郸十年之坚。”酒液晃动,像一泓被月光搅碎的血。
      酒过三巡,乐师奏《秦风》。埙篪合鸣,庄襄王低声咳笑:“咸阳非邯郸,然暗箭更毒……”话未尽,血先至,点点落在案,像给乐章添一节残拍。
      宴罢,新赐府邸暖炉已备。赵政立廊下看雪,忽闻吕不韦去而复返,递来青铜鱼符:“明日少府清点武库,公子可往观之。”雪光映符,冷得像一枚新铸的獠牙。
      子时雪急,阿巽悄无声息现于阶前,肩头堆满玉尘:“东厢暖道有异响,似有活物穿行。”
      “去探。”赵政只二字,声音却低得近乎耳语。
      三更梆响,阿巽带满身寒气归来,掌中几簇灰鼠毛,爪尖淬毒,绿得渗人;又摊半枚铜印,印文扭曲,却依稀可辨“阳泉”二字。赵政就着雪光端详,指节微紧,像捏住一条七寸。
      墙外忽起蒙恬喝问:“何人夜行!”阿巽闪身隐暗,见蒙恬执戟跃墙,雪光映甲,冷得像一柄出鞘的剑:“末将巡夜见黑影潜行……”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阿巽手中铜印,瞳孔骤缩,“此物怎会在此?”
      雪愈急,覆盖庭中足迹,像替谁掩去最后一丝活气。赵政收印入袖,抬眼望蒙恬,声音淡得像雪落无声:“将军既来,可愿共饮一盅暖酒?”
      蒙恬怔然,收戟行礼:“末将荣幸。”
      暖阁内,酒香氤氲,炭火噼啪。阿巽跪坐煮酒,动作娴雅,青瓷盏在他指间转出一圈温润的光,全然不似方才那个在雪夜里探查的暗卫。蒙恬目光不时落他身上,欲言又止,像有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头。
      赵政扫二人,指尖轻叩案沿,声音低而缓:“将军有话,可直言。”
      蒙恬接过酒盏,目光在阿巽劲装袖口雷纹上略一顿,又滑至他平坦前襟,喉结微动:“这些时日相见数次,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阿巽垂睫斟酒,声音轻却稳:“奴名阿巽。”
      “巽为风,无孔不入。”蒙恬沉吟,忽又低笑,“那日车驾前御敌,身手却似军中暗卫。”他举杯致意,“阿巽公子忠勇非凡,在下相敬。”
      阿巽执礼,手势仍带女儿家柔美,抬眼时却目光清亮如刃:“奴不敢当公子之称。”
      窗外风雪愈急,赵政忽轻笑,声音低得近乎叹息:“待他日功成,必为阿巽正名。”
      蒙恬望向阿巽侧脸,烛光映照下,少年介于青年与稚童之间,轮廓柔软却暗藏锋芒,像一柄尚未开刃的剑,已先露寒光。他想起那日赠药,忽问:“那伤药,可还合用?”
      阿巽垂睫:“多谢将军,已尽数交给公子。”
      “他转赠了我。”赵政指尖轻抚酒樽纹路,声音低而淡,“蒙将军厚意,我们心领了。”
      阁内一时寂静,唯闻雪压松枝的断裂声。赵政缓缓转动酒樽,樽底“永绥”二字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星。
      “将军可知,”他抬眼望蒙恬,目光静得像一口深井,“方才那枚铜印的来历?”
      “阳泉君府。”蒙恬沉声,“三日前,他家仆役在渭南私设赌坊,被家父杖责三十。”
      阿巽悄移至窗边,指尖在窗棂轻叩三下,远处更夫梆子声应和,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苍凉。
      雪大了,像要给整座咸阳盖一层白幡。赵政起身执壶,为蒙恬续酒,声音低而稳:“将军今夜不妨留宿。”
      蒙恬凝视酒面浮动的灯影,忽将酒一饮而尽,起身抱戟:“末将还要巡夜。”行至门前又转身,目光扫过阿巽,落在赵政脸上,“公子若需查验那些尸体,可至北营寻我。”
      待蒙恬离去,阿巽轻声道:“他未尽实言。”
      赵政摩挲酒樽,指节映雪,冷得像玉:“无妨。在这咸阳城里,真话本就是最奢侈的礼物。”
      雪光透窗,映得他眉眼间初现的帝王之气愈发清晰,像一幅被水银擦亮的铜镜,照得见山河,也照得见杀机。阿巽默默将手按在胸前,那里藏着日间吕不韦暗中塞给他的帛书,上面只写四字:慎防阳泉。
      翌日雪霁,吕不韦马车已候府外。见赵政携阿巽出来,他笑着掀帘:“今日武库清点,正好让公子认认各营将领。”
      马车驶过覆雪的章台街,吕不韦忽压低声音:“阳泉君近来动作频频,公子可知为何?”
      赵政目光扫过窗外巡逻卫队,声音淡得像雪面浮光:“听闻他与成蟜走得很近。”
      “正是。”吕不韦自袖取出一卷竹简,墨迹犹湿,“上月阳泉君府出入货品清单,强弓三百、劲弩五十,皆超宗室用度。”
      阿巽坐角落,目光却留意街巷动静。马车经岔路时,他忽轻叩车壁——只见数个阳泉君府仆役,正押送数车蒙布货物往西市,车轮碾雪,留下深深辙痕,像给谁提前挖好的坟。
      吕不韦冷笑:“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少府武库前,守将验过鱼符,恭敬行礼。步入库房,寒光耀目,各式兵刃整齐如林,像一片被冻住的浪。吕不韦随手取下一柄弩机递与赵政:“公子试这新制连弩。”
      赵政扣动机括,三支弩箭连发,深深钉入远处箭靶,尾羽犹颤,像三尾刚被钉死的鹤。
      吕不韦抚掌笑,眼底却无波:“好箭法。——只是若有人将此等军械私运出库,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库外喧哗骤起。武库令连滚带爬进来,面如土色:“相国,东库房失弓三十!”
      吕不韦与赵政对视一眼,前者眼底掠过极浅的笑,像冰下闪过一道银鳞:“查!凡经手者,一律拘押。”
      回府马车上,阿巽轻声道:“方才那几个阳泉君府仆役,去的正是西市。”
      赵政望着窗外渐融积雪,指节轻叩窗棂,声音低而稳:“仲父要借我们的手,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
      “公子打算如何?”
      “既然有人指路,”赵政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不去看看,岂不辜负这番美意?”
      当夜,阿巽带两名蒙恬拨来的亲兵潜入西市。雪覆屋瓦,月光如水,照得他身影极淡,像一道被风揉散的烟。翻墙入院,落地竟踩到硬物——拾起一看,正是武库特制箭镞,三棱血槽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一条刚被拔出的毒牙。
      “果然在此。”他轻叩墙壁,墙内传来空洞回响,像谁提前挖好的胸腔。
      话音未落,货栈灯火骤明。阳泉君自暗处踱出,锦袍玉带,雪光映面,竟显几分慈相:“本君候客多时,不想先迎来只小雀儿。”
      阿巽袖中匕首已滑至掌心,却闻栈门轰然洞开,风雪卷着玄色衣袂翻飞——赵政在蒙恬护卫下踏月而来,肩头积雪未拂,眸光却亮得慑人:“叔父雅兴,夜半赏器,可需侄儿掌灯?”
      吕不韦随后而入,玄衣貂裘上雪沫莹莹,身后禁军如鱼贯,瞬间封死所有退路:“大王有令——私藏军械者,夺爵赐死。”
      阳泉君踉跄退至货箱,玉珠相击清脆,却掩不住指节青白:“吕不韦!你竟与黄口小儿设局害我!”
      “君侯错了。”吕不韦抚须,目光却似寒冰,“老夫不过请君……自显其形。”
      禁军押人离去时,雪又大了,像要给整座咸阳盖一层白幡。赵政立于货栈门前,指尖轻抚弩机霜纹,声音低得近乎自语:“仲父今日教我一课——”
      吕不韦侧首,笑意不达眼底:“公子可悟了?”
      “刀光从来不在明处,”赵政抬眼,雪光映得他眉目冷冽,“而在人心。”
      阿巽默立其后,袖中短匕微露寒芒,像给谁提前备下的答礼。雪覆来路,掩去足迹,却掩不住咸阳城下暗涌的潮声。棋局初开,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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