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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塞外的风,一年四季都带着砂砾的粗粝,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营地的篝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着,将围坐兵士们疲惫而亢奋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酒是劣质的烧刀子,入喉像一道火线,灼得人肺腑都烫起来。喧嚣声、划拳声、嘶哑的歌声混成一片,庆祝着这场迟来太久、代价太重的胜利。

      姜沅坐在稍远些的土坡上,抱着膝,静静望着那片喧腾。她身上沉重的甲胄还未卸下,血迹与尘土板结在一起,散发着铁锈和汗腥混杂的气味。风吹动她散乱黏在额角的发丝,露出底下一道新添的、还未结痂的浅痕。累,是浸透骨髓的累,每一寸筋肉都在叫嚣着酸软疼痛,可心里却空落落的,被一种近乎虚无的寂静充斥着。七年了,终于……结束了?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重,却沉稳。她没回头。

      萧凛在她身旁坐下,同样一身未卸的甲。他手里拿着两个粗陶碗,递过一个给她,里面是清澈许多的米酒。姜沅接过,指尖相触,他掌心有厚茧,温热。

      两人默默喝了一口。米酒温润,稍稍抚平了喉间的干渴与灼痛。

      “看那里,”萧凛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他指着远处被火光勾勒出轮廓的烽火台。那高耸的土石建筑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见证过太多狼烟与厮杀。“第一次见你,就在那下面。你一个人,拖着把比你还高的□□,眼睛亮得吓人,像头走投无路却还要拼死一搏的狼崽子。”

      姜沅扯了扯嘴角,没说话。那时她刚家破人亡,带着一身血仇逃到边关,除了拼命,一无所有。是萧凛,这个当时还不显山不露水的三皇子,把她捡进了他的亲卫队。

      “后来,每一次冲锋,你都在我左翼。”萧凛继续说着,目光落在远处的黑暗里,又仿佛穿透了时光,“替我挡过冷箭,斩过扑到马前的敌酋,也……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

      姜沅握紧了陶碗。那些画面随着他的话语翻涌上来,血色的,灼热的,充斥着金铁交鸣与濒死嘶吼。她记得他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记得他高烧昏迷时死死攥着她的手,记得无数个互相包扎伤口、分享最后一点清水干粮的日夜。

      “阿沅。”他唤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推远了。

      姜沅转过头。火光在他深邃的眼里跳跃,映出她此刻必定狼狈不堪的倒影。他的眼神专注得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他伸出手,手指穿过她汗湿打结的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他解开了她束发的破旧布条,用手指慢慢梳理着那些纠缠的发丝。粗糙的指腹偶尔擦过她的头皮,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风还在吹,砂砾打在甲片上簌簌作响,可这一方小天地,忽然安静得只能听见篝火的噼啪,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

      他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略显粗糙但干净的新布条,慢慢将她的长发在脑后束起一个简单的髻。

      “等回京,”他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很慢,像是承诺,又像是给自己听,“我娶你。”

      风似乎停了一瞬。姜沅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的火光,灼热得烫人。胸腔里那颗习惯了厮杀与警惕的心,骤然失序,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七年生死与共,有些东西早已不必言说,可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口中吐出,依旧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千层浪涌。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远处的喧嚣都渐渐低伏下去。然后,她极轻、极坚定地点了点头。

      回京的路很长,得胜还朝的队伍旌旗招展,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疲惫与归心似箭。京城越来越近,连风里的气息都变了,塞外的粗犷被一种繁华而稠腻的气味取代。姜沅有时会策马与萧凛并行,望着远处隐约的城郭轮廓,心头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萧凛变得异常忙碌。进城后,入宫觐见,述职,参加没完没了的庆功宴。他依旧会寻机会来见她,有时是深夜翻墙入院,带着一身酒气,眼神却清醒;有时是匆匆一面,塞给她一些宫里的新奇点心或伤药。只是,他眼底的疲惫越来越重,那疲惫不仅仅是舟车劳顿,更像是有无形的巨石压着。

      起初只是细微的咳嗽,他解释是京城气候不适应,旧伤复发。后来,咳嗽越来越频繁,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姜沅通晓医理,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会些急救手段,她给他把过脉,脉象虚浮紊乱,确实是重病沉疴之兆。她心焦如焚,逼问他的随从,只得到含糊其辞的回答,说是军中积劳,又染了塞外罕见的恶疾,太医正在竭力诊治。

      再后来,他不再出门。三皇子府门禁森严起来。

      姜沅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他,是在他寝殿的内室。浓重的药味几乎让人窒息。曾经在战场上矫健如龙、撑起她一片天的男人,如今陷在厚厚的锦被里,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格外高耸,唇色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往日的锐利轮廓,却也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

      他看见她进来,似乎想撑起身,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姜沅抢步上前扶住他,触手之处,隔着单衣都能感到骨头的嶙峋。他咳得浑身颤抖,最后伏在床边,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猩红。

      “阿沅……”他喘着气,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别……别过来……脏……”

      姜沅用袖子胡乱擦去他唇边的血渍,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镇定,扣住他的手腕。脉象……比上次更糟了。杂乱,微弱,时有时无,完全是灯枯油尽之兆。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渊。

      “太医……太医怎么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萧凛无力地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群……废物。说是……说是当年胸口那一箭,伤了根本,寒气……入肺腑……如今,药石……罔效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上一阵。“我……我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姜沅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他避开她的视线,眼神落在虚空里,空洞洞的。

      “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他艰难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可你……阿沅,你怎么办?跟着我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东宫那边,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我若不在,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停顿了很久,积攒着力气,然后从枕边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塞到她手里。匣子很沉。

      “这里面……是牙稚国的一处宅院地契,还有一些金银票。牙稚虽是小国,但……远离京城,也非我大晟属国,东宫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会帮你制造一场意外……让你假死脱身。到了那里,改名换姓……好好过下半辈子。就算……就算我求你了,阿沅……”

      他看着她,眼里有恳求,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疲惫。那疲惫如此真实,压垮了他的脊梁,也几乎压垮了姜沅最后的怀疑。

      她接过那个冰冷的木匣。指尖拂过上面精细的花纹。牙稚国……远在南海之滨,万里之遥。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寝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压抑的咳嗽声,和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冰冷地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姜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很空洞,在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她伸出手,指尖抚上他消瘦凹陷的脸颊,皮肤下的骨头硌着她的手。她的动作很温柔,像很多年前,他发热时她为他擦拭额头那样。

      “殿下,”她低声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想得……真周到。”

      萧凛似乎愣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她以为是烛火的摇曳。随即,那黯淡的眸光更沉了些,他握住她抚在脸上的手,那手冰冷而无力。“阿沅……别恨我。这样……对你最好。”

      “恨?”姜沅重复了一遍,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抽回了手。她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细致。“你累了,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或许是药力发作,或许是真的到了极限,萧凛的眼皮渐渐沉重,最终合上。呼吸变得绵长却浅促,胸口微微起伏。

      姜沅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手里的木匣硌着腿,冰冷坚硬。更漏声滴滴答答,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深秋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吹散了室内的药味。夜空如墨,没有星月。

      她回到床边,凝视着萧凛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打开他床尾的樟木箱。最底下,压着一件叠得整齐的旧战袍。玄色,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上面还有洗不掉的、深深浅浅的暗红印记。这是他们刚并肩作战那一年,她为他缝补过无数次的战袍。

      她取出战袍,抖开。熟悉的、混合着血腥、尘土与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走回床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萧凛扶起,然后用那件宽大的旧战袍,将他仔细地包裹起来。他比看上去还要轻,像个孩子。过程中,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但没有醒。

      她将他背起,用战袍的袖子在身前打了个结,固定好。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颈侧,呼吸微弱地拂过她的皮肤。

      推开后窗。这里是皇子府最僻静的角落,守卫相对松懈。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七年沙场生涯,潜入、潜出,是基本功。

      城门早已下钥,但城墙拦不住她。找到那段废弃水门附近的矮墙,借助钩索,她背着一个人,依旧敏捷地翻越过去。

      城外有她早就暗自备下的马,藏在树林里。她将萧凛扶上马背,用绳索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然后一抖缰绳。

      马儿撒开四蹄,向着北方,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生疼。身后,京城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萧凛在她身后,被颠簸和寒冷刺激,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发出难受的呻吟。

      “阿沅……我们……去哪?”他声音虚弱,气若游丝。

      姜沅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散,又清晰地送到他耳边:“去一个地方。”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她挑选最偏僻的小路,绕过城镇。萧凛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是神志模糊。她喂他水,用布巾蘸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他的脉象,始终是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直到第三天黎明,他们终于来到了那座山崖之下。

      这是北地有名的“断魂崖”,峭壁如削,直插云霄,下面就是传说中深不见底、连通着无边暗海的“沉渊”。崖下波涛汹涌,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怒吼。这里人迹罕至,只有盘旋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鸣叫。

      姜沅下马,将萧凛解下,半扶半抱着,沿着陡峭崎岖的小径,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他几乎没什么力气,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颤抖,但脚步很稳。

      终于到了崖顶。狂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极目远眺,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苍茫的大地延伸向远方,那是他们浴血奋战了七年的边疆的方向。群山如黛,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烽火连天的轮廓。

      姜沅扶着萧凛,让他靠坐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上。天光渐亮,照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他似乎清醒了一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脚下深渊里咆哮的墨蓝色海水,最后,目光落在姜沅脸上。

      “阿沅……这是……哪里?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他眼里是真实的困惑和虚弱的不安。

      姜沅蹲下身,与他平视。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这崖顶亘古不化的寒冰。她伸手,再次抚上他的脸,这一次,指尖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滑到他的颈侧,停留在他跳动的脉搏上。

      她的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搏动。一下,又一下。

      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

      “殿下,”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还记得烽火台下,你说过的话吗?”

      萧凛的瞳孔微微一缩。

      “你说,等回京,就娶我。”姜沅继续说着,像是回忆,又像是陈述,“可我们还没回京呢。我们还在路上。”

      她的手指依然贴着他的颈脉。“你的脉象,真的很像……油尽灯枯,撑不过三天。连宫里最好的太医,恐怕也诊不出来吧?为了演得更像,你是不是还服了某种西域传来的奇药?能让人生机衰微,形销骨立,如同真正病入膏肓?”

      萧凛的身体骤然僵硬,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咳得他弯下腰去,却什么也没咳出来。他抬起头,看向姜沅的眼神里,那层厚重的病痛阴霾之下,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惊骇与慌乱。

      “你……”

      “我怎么了?”姜沅截断他的话,笑意更深,眼底却结着冰,“我跟你七年,殿下。我们一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我见过的死人,比太医院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我最清楚的,就是一个人真正要死的时候,脉搏是什么样子。”

      她凑近他,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颤抖的睫毛。“你的脉象,像得很,真的很像。可假的就是假的。那药能骗过脉搏的力度,骗过气息的强弱,甚至能骗过面色体温。但它骗不过……脉搏最深处,那一点将散未散的‘神’。将死之人的脉,是散的,是抓不住的。你的脉,乱,弱,但‘根’还在。它在挣扎,它在伪装,但它还想活。”

      萧凛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比刚才更像一个死人。他看着姜沅,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为什么要骗我呢,萧凛?”姜沅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因为回京了?因为你是三皇子了?因为娶了我,你就只能做个闲散王爷,甚至可能被未来的新皇忌惮,不得善终?而娶了丞相许家的女儿,你就有机会扳倒太子,问鼎那个位置,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他精心构筑的谎言外壳。萧凛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绑着他们的绳索勒进彼此的皮肉。

      “所以,你替我安排得‘真好’。”姜沅的目光投向远处天边,那里,朝阳正挣扎着要从云层后跳出,金色的边缘染亮了苍茫的边疆轮廓。“牙稚国,万里之遥,改名换姓,安稳余生……听起来,真是为我着想。可是萧凛,”

      她转回头,死死看进他猛然睁开的、充满红血丝的眼睛里。

      “七年并肩,尸山血海都一起趟过来了。你说同生共死的时候,我当了真。”

      她站起身,也用力将他拉起来。狂风卷起他们的衣袍和头发,猎猎作响。脚下,是万丈深渊,墨蓝色的海水在晨曦下泛着冰冷的光,怒吼着,等待着。

      萧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开始挣扎,但那“重病”的伪装消耗了他太多真实的体力,而姜沅的手像铁钳一样抓着他。他嘶声喊:“阿沅!不要!你听我说!我……”

      “嘘——”姜沅用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冰冷的唇上,打断了他。她的眼神奇异般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憧憬的笑意,望着那轮终于挣脱束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金光瞬间洒满崖顶,也照亮了他们沾满风尘的脸。

      “你看,”她喃喃道,像情人间的低语,“天亮了。边疆……真美。我们守了它七年。”

      然后,她收回目光,最后一次看向他。那眼神清澈见底,映着朝阳的金辉,也映着他惊恐万状的脸。

      “不是说同生共死吗?”

      她轻声问,带着笑。

      话音未落,她猛地收紧手臂,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向后,毅然决然地一倒!

      “阿沅——!!!”

      萧凛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声,瞬间被狂暴的风声和海浪的咆哮吞没。两人的身影纠缠着,被那件旧战袍半裹着,像断了线的纸鸢,又像两只终于挣脱了一切束缚的鸟,向着那无尽的、墨蓝色的深渊,急速坠去。

      急速下坠的风声尖锐得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失重的感觉攫住心脏,带来本能的恐惧与眩晕。下方,墨蓝色的海面急速放大,那怒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巨兽张开的口。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坠落过程中,姜沅异常平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萧凛在她怀中剧烈的颤抖,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被风声割裂的、不成调的呜咽。他试图挣脱,但那绳索和他们纠缠的姿势,还有她拼尽全力的禁锢,让他的一切挣扎都显得徒劳。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濒死的恐惧、极致的震惊,还有……某种破碎的、无法置信的绝望。那不再是伪装出来的病弱,而是真实的、面对死亡深渊时的骇然。

      姜沅看着他,忽然又笑了笑,唇贴近他冰冷的耳廓,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声音压入呼啸的风中:

      “殿下……你的戏……演得真好。”

      “可我的……”

      最后几个字,被滔天的巨浪声彻底淹没。

      砰——!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像是无数根钢针扎进每一个毛孔。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的痛苦扼住了喉咙。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沉重的甲胄(她出来时并未卸甲)拖着他们急速下沉。

      光线迅速变暗,墨蓝变成了深黑。海水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耳膜痛得要裂开。

      萧凛的挣扎在入水的瞬间变得更加剧烈,那是溺水者求生的本能。但绳索牢牢绑着他们,他的挣扎反而让两人下沉得更快,缠绕得更紧。

      姜沅没有挣扎。她甚至松开了些许手臂的力道,只是依旧环着他。冰凉的海水没过头顶,黑暗温柔而沉重地拥抱上来。肺里的空气在迅速消耗,火烧火燎地疼。意识开始模糊,散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碎片。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塞外的战场,烽火连天,他策马冲到她面前,替她格开致命的一刀;又好像回到了那个篝火摇曳的夜晚,他笨拙地为她束发,说“等回京,我娶你”;还有他躺在病榻上,咳着血,为她安排遥远的、安稳的后半生……

      真可笑啊。

      也……真痛快。

      冰冷的黑暗最终吞噬了一切感觉,连同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尖锐的痛楚,也归于虚无的寂静。

      只有无边的、墨蓝色的海水,在深渊之上,缓缓荡漾。金色的朝阳升到了高空,光芒万丈,公正地洒在苍茫的边疆,洒在繁华的京城,也洒在这片吞噬了一切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冰冷而耀眼。

      崖顶空余狂风呼啸,一件被扯散的旧战袍碎片,挂在嶙峋的岩石角上,啪嗒作响,很快也被风吹走,不知所踪。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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