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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家院落谁家声 ...

  •   这一天是个喜庆的日子。

      西北的晋军大败戎奴,皇帝一高兴,举国同庆。从京城到千里之外的苏州,家家户户挂锦旗,张灯结彩。

      这一年却又是个极寒的冬天,冷,极度的冷,大雪从冬月开始下,续续不停,直到下遍了姑苏城的每一处,山顶,街道,屋头,檐廊,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的居所,大雪都一视同仁。

      有钱的人家开宴赏雪,平民百姓顶着风雪谋生,亦是人间百态。

      城门外,大风呼啸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官道上走着,中年汉子道:“小毛,到了城里就有热饭吃了,再忍忍。”

      小孩儿脸面黄叽叽的,一双眼虽然大,却没有什么神采,他咳嗽几声,问道:“爹,打了胜仗,咱们日子会好过一点吗?”

      那中年汉子沉默了半响,道:“国家打了胜仗自然是好的,不过咱们要过上好日子,还是得靠自己。”

      小孩儿也就不再说话,紧紧跟着那中年汉子往前走去。

      进了城已是晌午,两个人找了一家馄饨摊坐了。这里是一家平常街道,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两边是一些门店兼民宅,那中年汉子要了一碗馄饨给小孩,自己却一口不动。

      “爹,你也吃。”

      “我不饿,你吃吧。”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桌上又多了一碗馄饨。

      那汉子不解,看向摊主,那摊主道:“都是前线上下来的,垫吧着吃两口吧,老子一碗馄饨还是请的起的。”

      那汉子肃然惊觉,仔细打量那摊主,那摊主见到他目光,微微一笑,:“你那背上背的恐怕不是行李吧。”

      那汉子一直背着个黑色包裹,坐下也不曾放下,听那摊主这么一说,心里便即时明白了,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在下关西军饶卫,敢问阁下是?”

      “什么阁下不阁下的,老子就一个烧锅的,赶紧吃吧,馄饨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妈的,打了胜仗,前线军士却连碗馄饨都吃不起,他妈的,什么世道。”

      他一口一个他妈的,言语粗俗,神情中却有几分悲悯。饶卫很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想来他是不会告诉他的,这会不是矫情的时候,道了一声谢后,就大口吃起来。

      这时那小孩儿似乎吃得急了,又咳嗽起来,一开始还能停几声,后来越咳越厉害,黄黄的脸咳得通红,饶卫在旁心急得不得了,轻轻的拍着他的背,那小孩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喊了一声爹爹,竟晕了过去。

      饶卫心一惊,差点站不住,那摊主抢过来探了小孩鼻息,“还有气,他妈的,我这说的什么话,把孩子抱上,跟我来。”

      一路匆匆,过了小巷,又过了小桥,饶卫才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间小小的院落,院门伸出一杆小旗子,绣了个“医”字,摊主老远就喊道:“沈大夫,在不在家?”

      饶卫抱着孩子跟着摊主进了院子,正想着大夫在哪呢,正房中走出一个青年女子,饶卫见她如此年轻,又是女人,心里不由得起了几分不信,可孩子昏迷,眼下已是毫无办法。

      那女子让他们把孩子抱进屋,放到炕上躺下,诊了脉,又扎了几针,那小孩儿便醒了,方道:“没什么大事,小孩子太虚了。”,又问饶卫:“这小孩子受过什么寒冻吗?寒毒如此之深。”

      饶卫心中一痛,“我儿五岁时冬日曾落过水。”

      女子:“那就是了,这么深的寒毒应是那时候落下的病症,怎么没服药吗?若是当时调理得当,不至于积弊之深。”

      饶卫脸一红,前几年从关西军中退伍,虽有一笔恩赏饷银,却迟迟拖着不给,他又不会营生,混得穷困潦倒,父子两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有钱调养身体。譬如这次他带着孩子去姑苏府讨欠下的饷银,谁知路途又遇到风雪,大雪封路,兜里的盘缠却不等人,只得一步步走到姑苏。

      这一次到了姑苏却又不知那管事的官会不会把欠的饷银发给他,他身上值钱的也就是背上那把横刀,那刀是他从前在军中用的,或许还值点钱,若是这一次再要不到钱,只能把刀当了。

      这厢那女子已去医柜抓了几味药材,让饶卫自去那边的厨房煎药,饶卫却没动,他兜里那点钱只够几日的饭钱,这诊金还不知要多少,他想不如真的去把那把刀当了......

      摊主道:“这汉子是关西前线退下来的,沈大夫,药钱我来替他付。”,说着把腰里的褡裢掏出来。

      那女子:“关西军?我记得你们的饷银不低啊。”

      饶卫只好道:“已经拖了许多年。”

      那女子:“难怪,难怪。”,她走到窗前,窗外一片雪色,“这雪一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受冻挨饿,,回过头对饶卫道:“那点药材不值钱的,你去那边的厨房煎药,等孩子醒了,让他服下。”

      饶卫感激不胜,对那女子连谢不已,又对摊主重重道谢,道:“饶某潦倒,幸得二位抬手之援,若是日后...”,他想说若是日后他能有发达的那一天,可是想想还是算了,改口道:“若是日后两位有用到饶某的一天,饶某必定万死不辞。”

      摊主嘿嘿笑道:“死不死辞不辞的有什么意思,大雪天喝两口才带劲,沈大夫,老头子去喝酒了,你要不要喝上两口?”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老都头走好。”

      摊主道别,饶卫去厨房煎药。厨房在正屋的西南角,开着一扇窗户。饶卫在窗下守着炉子煨药,透着窗口,见那女子在那厢窗前,一直就那么站着,也不知在看什么,这窗外又有什么可好看的,只有无际的雪和一株老梅。

      那年在西北的前线上也是这么大的雪吧,他和兄弟们在荒凉杂乱的西北沙地里走了大半个月,像无头苍蝇一样摸不着路,后来还是小许将军带人将他们找到,小许将军,他现在已经是将军了,今天是他的好日子......

      大概小许将军的部队不日就会途经姑苏,姑苏,他记得好像是小许将军的老家吧......

      到时城内又会怎样的欢庆,欢庆这个足以可以青史留名的英雄?几年前他不得已从军中退伍,现在只能默默看着昔日的伙伴和部队即将踏入姑苏城,接受众人的爱戴与拥护,不禁有些黯然。

      药煎好了。

      饶卫看儿子喝了药,脸色好多了,才放下心来,只是今日蒙好心人收留,暂在这医馆躲避风雪,那明日呢?如果再要不来钱,他又该怎么办?

      这些年他混得一日不如一日,想必曾经的弟兄们如今已是步步高升了吧,而他呢?什么也没做成,一无所获,没有成就,就是见了他们,自己也不敢上前相认。等到小许将军他们进城,他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自己到时候灰头土脸被人看不起。

      他想了这许多,却没听见外面隐约的爆竹声,小毛倒是听见了,“爹,外面放炮仗了,有人家娶媳妇吗?”

      饶卫仔细一听,确实有噼啪之声,可能是真有人家娶亲吧,道:“你睡一会,别管那么多。”

      其实他想让儿子起来的,他们晚上还没着落,总不能再赖在这医馆里,可是又不忍心,想一会等小毛睡着了,他出去先找个客店。

      一重风一重雪的,走进个人来,是那位沈大夫。她也不多话,自在那厢坐了,饶卫走过来,就着屋里昏暗的光,可以看到她雪白的脸色,和鬓边梳得整密的发丝,她是那样年轻,可她的沉默和神态又是像从黄昏那一抹暮鼓沉钟里走出来一样,有一瞬间饶卫竟有种错觉,似乎她这大好的青春年华竟被困在这老旧医馆和时光织出的光影里。

      饶卫想知道她和刚才那位摊主的名字,他们和他一样,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就是这样芸芸众生的,普通的,和他一样被视为整个国度庞大的沙粟一样的人对他展现了毫无保留的善意。

      他怎能不感动?

      他想务必要问清两位恩人的名姓,日后好做报答。

      于是他问道:“沈大夫,你叫什么?”

      沈风荷一怔,“我叫沈风荷。”

      “刚才那位摊主呢?”

      “你说老都头?我只知道他曾经是军中的一名都头,大家都喊他老金。”

      沈风荷正在算这几天的开销,能省俭就省俭些,这大雪天,宋婆婆那边不知怎么样了,本来她计划今天出城去看看宋婆婆,顺带送些米面,可是大雪阻道,只得先等等。饶卫这么一打岔,倒让她想起来,此人还是关西军出身呢,她曾听说那关西军在小许将军治下,个个兵强马壮,草物粮钱自然不会少给,看来也不过是传言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小许将军的基业之下不知又有多少陇头人,黄沙埋。

      念至此处,沈风荷几分不屑,听闻那许将军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途经姑苏了,姑苏府早已准备好一场空前盛大的庆祝,这几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小许将军小许将军,尤其是沉年那小子,简直要痴了狂,成日的小许将军不离嘴边,对了,那小子怎么还没回来,让他出门跑个腿,居然这样慢......

      爆竹声也传到了沈风荷的耳朵里,劈里啪啦,连绵不绝,好大的阵势,她又想,好久没听到这样大的爆竹声了,似乎比除夕夜里满城的爆竹声还要有动静,是什么高门豪户人家的喜事吗?姑苏城富庶,有的是锦绣珠阁,豪门富室,这些人坐在锦绣织成的高山上饮宴达旦,可是山脚下有的人为了生计奔波在风雪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有的人饿死,冻死,世间不曾记得他的姓名,更别提那些猫儿,狗儿,那些受苦的生灵......

      她想及至,更对那位关西将军没什么好感,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占了,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普通兵士呢?他们的英魂归家了吗?他们的父老家小是否还在家中等待?史书只会记得他一个人的功劳,那些在战场上埋土的人们只会随着黄沙一起飘扬,她知道这些其实不是许致的错,可她还是忍不住对他没好感。

      眼前不就站着一位吗?关西军前线下来,现在连安置的银钱都讨不来,许致大概对这些是不知道的,沈风荷却还是又给他多了一样罪名。

      反正全天下人都会爱戴他,一个微渺如她的人讨厌他,又有什么?

      风雪似乎小了,沉年也该回来了罢,等他回来看她不骂他,还有宋婆婆那,明日怎样都要去的,不能再耽搁了......

      饶卫本来打算出门找客店的,可是临走又担心小毛,就算他找到一家便宜客栈,可是夜里寒冷,小毛又怎受得住,自己没用,连带着儿子受苦,他憋屈的很,想走到雪地里狠狠的叫上几声,可老天能听得到吗?不,老天是绝计不会帮他的,他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然而又是怎样靠自己?他的青春和精力早已献给了这个国度的西北防线,他在军中所学到的技艺和经验并不能帮他在俗世中过得很好,他的老实和忠诚对一个士兵来说也许是值得称道的品质,可是要想赚钱,或许应该多那么一丝狡猾和奸诈,甚至不该那么有良心。

      他现在终于明白,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和他是否具备善良高尚的品质没有多大关系,比如这次去州府讨银,他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去找些门路,去拜访管这件事的长官,可是他又去哪找门路呢,就算能见到兵马司的主官,他又哪来的钱开路?拿钱开路,拿钱开路,这可是久经验证的真理。

      不知从哪飘来的箫声,这箫声,好像是他过去常听的西北的塞上调子,这苍凉的调子在满天的爆竹声中是那么的孤独,执拗,穿过风,透过雪,化过屋角院落的每一片青瓦,又轻飘飘的落入人们的耳中。

      有人在疑惑,这大喜的日子是谁这么不合适宜?有人走入雪中,静静伫立,听着这孤独的箫声,饶卫和沈风荷也落入了这箫声中,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

      直到院外传来少年热烈的喊声将他们唤醒,“风荷姐,风荷姐,你快出去看看啊,许将军回来啦!许将军率领着他的大军回姑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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