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十三》禾入

1、从今以后，你叫好运

　　风扯着雪，不住吹。

　　我抖着手，握住递过来匕首。刀刃锋利，清晰倒映出我的脸，扭曲拉长，只能看见乱蓬蓬的头发底下，冻得发紫的唇。

　　我把刀尖对准前面，散着头发的阿婆覆住我的手，把刀尖移了方向，对准巷道口。

　　苍老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记住了吗，看见人了就冲过去，小的那个，把刀插进他胸口去，全部插进去。报酬我已经给过你，不要食言。”

　　我咬牙，点头。

　　那双枯朽的手挪走，身侧顿时冷下来。我听见她一瘸一拐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对面酒楼二楼的窗沿上忽然搭了条白巾。

　　我精神一正，冲出巷道，果然正对上两个人，顿时想也不想，直接举着匕首朝矮的那人撞过去。

　　少年一个侧身，眼看着我要冲出去，他旁边的人一把擎住我的胳膊。

　　我只感觉手腕一疼，匕首不知为何掉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被踹到地上。

　　疼痛后知后觉，我捂住膝盖，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碎掉了。

　　一切都完了。我想。

　　一身青袍子走到我跟前，袍子底下那双鞋，鞋头绣着云纹，好看极了，定也非常暖和。

　　风似乎大了些，我感觉越发冷，而且有些饿了。

　　头顶有个声音响起来：“这么小一个，怎么这样凶。”

　　另一个厚些的声音说：“殿下，小心些，不要靠太近。”

　　“你看她身上那件单衣，破破烂烂，哪里还能有地方藏暗器？喂，小孩，你为什么要刺杀本殿下？”

　　我盯住那双鞋，说：“因为我恨你。”

　　“知道我是谁吗就恨。来，抬头，看看你想杀的人长什么样。”

　　我抬头，只望见他头顶的太阳，刺得我眯眼。

　　少年蹲下身，与我平视：“看清了吗？知道我是谁吗？”

　　一张格外清俊的脸，看起来十四五岁。

　　我摇头：“不知道。”

　　他笑一声：“那为什么要杀我？”

　　“有人给了报酬。”

　　“给钱就杀？说说小爷我价值几何。”

　　“两个馒头。”

　　“两个馒头？”

　　他憋红脸，腾地站起来，指着自己，不可思议：“本殿下就值两个馒头？猴子你别笑，你说话啊！”

　　另一人嘿嘿笑，就是不说话。

　　我垂下眸，虽然莫名觉得有点好笑，还是继续揉着我的膝盖。

　　要死了，希望我的膝盖不会太紫。

　　那双鞋在地上团团转，在雪地上踩出的花纹也分外好看。

　　忽然脚尖对准我，停住不动，少年弯腰询问：“喂，小孩，我每天给你三个，不，四个馒头，你跟我走，怎么样？”

　　我仰头：“你不杀我？”

　　少年眉眼弯弯：“你不也没杀我吗？”

　　少年原来是十三皇子。

　　我跟着他回到宁休宫，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也穿上了暖和的衣服。

　　洗漱完毕，被带到大殿上时，十三皇子正在和几个宫女太监玩投壶。

　　余光望见我，他一面投壶，一面问：“小孩，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今年多大啊？”

　　无头箭矢唰地插到壶里，他摊开手，得意洋洋。

　　我说：“杨弃女，十一岁。”

　　周遭忽然没了声响。

　　十三皇子走到我跟前，轻轻揉了揉我头发：“没听说过吧，本殿下特别坏，给我做事，必须得由我来取名。”

　　“从今以后，你叫好运。”

　　十三皇子的护卫名为侯松，外号猴子。十三皇子安排他早晨教我习武。

　　十三皇子耐不住性子，除了关禁闭时，白日里在宁休宫的时间少。偏偏总是关禁闭。

　　宁休宫里人人都能写出一手好字，全是给十三皇子代抄逼出来的。

　　去御书房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碎几个花瓶，被罚抄书。

　　在夫子讲堂上睡觉，正好被皇上看见，罚抄书。

　　本朝皇上是个仁君，不爱刑罚，皇子们犯了错一律抄书。

　　不多久，我被教着识得了几个字，也开始替十三皇子抄书。

　　十三皇子在躺椅上翘着腿，抱着一碟核桃干，一口一个扔嘴里。

　　分散在各处桌面都占满了，我寻得一把椅子，只好坐在地上，在椅面上抄。

　　十三皇子忽地道：“好运，怎么养了两个月，不见你长个儿啊。”

　　我抬头，有些不敢确定：“该是长了吧，只是不太明显？”

　　“胖是真的胖些了，不再是皮贴骨的逃荒样。来，你站起来，和这边的柱子比一下高。”

　　我依言站起来，走到十三皇子手指的柱子前，站定了才发觉没把笔放下。

　　十三皇子走到我跟前，又和他自己比了比，终于确定了：“你就是没长。”

　　我有些羞愧惶恐，他伸手要了笔，嘱咐道：“站直，不要低头。”

　　我只好抵着柱子站直。

　　十三皇子一面拿着毛笔在柱子上画，一面问：“猴子，你什么时辰教好运习武？”

　　偏殿那边传来侯松的声音：“寅初三刻，怎么了？”

　　十三皇子气得把笔杆子塞我手里，挽着袖子，雄赳赳往偏殿去，边走边骂：“好你个猴子，我说好好的孩子养了两个月不长个，合着你压根不让人睡觉啊！”

　　不多时，偏殿传来侯松做作的哀嚎声。

　　我握住笔，回望柱子，只见在我头顶的位置画着一道线。

　　起笔处笔墨未干，顺着光滑的柱面往下流，我下意识用手去截住。

　　十三皇子打了胜仗般回来，喊道：“好运丫头，往后你卯时再起，用过早饭，才去习武。可千万记得要长个儿！”

　　每年新春，十三皇子都会在柱子上画我的身高。

　　十三岁以后，我的个头蹿得很快。

　　十三皇子量完身高，叹气：“不得了了，养的妹妹眼看着要比哥哥高了。我哪里还有脸出去啊。来人，再给本殿下盛一碗强身建骨饭。”

　　才怪，还差得远。

　　我自己吃饭的时候，也会多吃一碗，就盼着能再长高些，最好比十三皇子还高些。但我不敢说，只偷偷在心里想着。

　　过了十五岁，十三皇子出门时也会把我带在身边。侯松站在左边，我站在右边，两大护法，牢牢护住十三皇子。

　　直到出了宁休宫，我才知道守在十三皇子身边风险有多大。

　　每日散学，十三皇子总是这蹿蹿那跑跑，昨日剃了四公主养的小狗的毛，今日钓了御花园池子里的鱼喂魏贵妃养的猫，还要坑一两猫的伙食费才走，还没走到宁休宫，脑袋里已然有了明天的计划。

　　真是一日不得安生。

　　我和侯松不得不伙同着作孽，不仅心惊胆跳，脸面扫地，事后还得替关了禁闭的十三皇子手抄罚书。

　　一日苦得赛过从前三日。

　　五月末，十三皇子早晨交上罚书，解了禁闭，于是立马兴冲冲要出宫。

　　出了宫，朝着一个方向一路直奔。

　　直到楼门口的姑娘朝我挥帕子，一身馨香扑进我鼻子里再也无法忽视了，我才明了是到了青楼。

　　我面无表情，跟在十三皇子身后，右手搭在剑把上。

　　十三皇子掏出钱袋子扔给老鸨，熟门熟路上到二楼，穿过饰着层层红纱的长廊，在一扇门前顿住，随即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屋，率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橘香，和楼里的脂粉味截然不同。

　　我合上门，打量房间。

　　质朴典雅，很不似外间的陈设，倒有些过分死板，像是哪个老学究的屋子。

　　十三皇子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我早知道你认识这样的巧匠，这手艺，丝毫不比皇宫里的差。”

　　我越过屏风，这才望见十三皇子坐在桌前，对面坐着一位紫衣女子，眉眼温柔。

　　我走到十三皇子身侧，与侯松一左一右立着。

　　紫衣女子抬眸望我一眼，用一把小巧的团扇掩住嘴，笑：“这是你新招的侍卫？清俊秀气，看着很干净，只是脸冷了些。”

　　又道：“冷脸小妹妹我可太喜欢不过了。”

　　说着，朝我妩媚眨眼。

　　“收收你那副表情，别流下口水了。”

　　十三皇子回头，朝我招招手：“好运，来看看这尊白瓷像喜不喜欢。”

　　我几乎同手同脚走上前。

　　十三皇子指了指匣子里的白瓷像，是一尊白瓷将军像。

　　我感受到对面的视线，脑袋混成一团，随着手指的方向，下意识摸了过去。

　　手感温润，只片刻，十三皇子抓住我的手腕移开，又用袖子不动声色擦了一下，道：“这么喜欢？这可是本殿下要拿去送人的，摸一下就够了啊。”

　　我赶忙行礼，后退一步。

　　紫衣女子道：“这样凶做什么？”

　　十三皇子笑，随手把木匣盖子插上，站起身：“这么金贵的物件，可说不准坏在哪里。多谢晴娘，下回请你喝上好的梨花醉。”

　　晴娘摇着扇柄，慢悠悠扇：“我就等着您的梨花醉续命呢，可不敢太久。”

　　那双眼睛一转，落在我身上，娇滴滴道：“妹妹，下回再见了。”

　　我木着脸点头。

　　十三皇子把木匣递给侯松，即刻拉着我出了青楼。走出去百来步，才停住脚，严肃道：“好运，你千万不要被晴娘勾了去，她对谁都如此轻佻，说的话算不得数的。以后，我定会为你寻一个好归宿。”

　　我脑袋里好像劈过一声闷雷：“殿下，我……她……我们都是女子，怎么会？”

　　“就是男子也不行。你还行，禁不住撩拨，认准他们都是坏人，就准没错。”

　　落后几步的侯松背着一个布包走过来，“哟”一声：“咱家好运怎么回事，进了一趟青楼跟下了趟蒸锅似得，脸红成这样。”

　　我伸手捂住脸，手下滚烫一片。

　　侯松继续叭叭：“要我说，就是因为来得少了，下次你侯师傅陪你去倌馆开开眼……”

　　话还没说完，十三皇子一巴掌拍在侯松脑袋上：

　　“死猴子你不想活了是吧！”

　　五月十六是五皇子和六皇子生辰。

　　五皇子与六皇子本是双胞兄弟，只五皇子被抱养到宜妃宫里，六皇子则由生母宋美人抚养长大。

　　那尊瓷像，就是预备好送给五皇子的贺礼。

　　十三皇子坐定在铜镜跟前，由我给他梳头。

　　手下的头发顺滑，不知为何，一梳下去，总有些几根发丝打结。我小心翼翼解开结，抚着一缕发丝慢慢梳。

　　十三皇子撑着下巴，盯住铜镜，半晌没说话，忽地笑一声。

　　我有些紧张：“是扯到了吗？”

　　“你这样小心，怎么会扯到？我是在想，等你梳完，不知我还赶不赶得上五哥的晚膳。”

　　我犹豫：“要不，我去唤木槿姑姑来……”

　　十三皇子扬眉：“我特意把她支走，就是让你把她叫回来的？梳吧，没事。”

　　侯松恰时抱着两个木匣进屋，扬声：“殿下何必为难好运，你从前可没让她学过给谁梳发。”

　　十三皇子哼一声：“拿本殿下的脑袋练手，可是天下绝无仅有的机缘。”

　　我继续梳发，知道时间不多，只得加快速度。

　　十三皇子问：“东西都拿上了？”

　　侯松依次打开两个匣子。大匣子里装的就是那白瓷像，小匣子里则是一盒金条。

　　十三皇子每年送给六皇子的生辰礼物都是一匣金子。

　　挽好发髻，我正要挑选发带，一只手忽地伸过来，点了一下湖蓝的一圈发带。我拿上发带，望去，十三皇子收回手，与侯松说着话，神色未变。

　　“换个小些的匣子装满，不比大盒子空荡荡的好看？”

　　我扎上发带，力求扎得好看。

　　侯松抱着两个匣子又出去了。

　　十三皇子朝铜镜里望一眼，眉眼弯弯：“给我梳这么好啊。”

　　我上下左右仔细端详：“和木槿姑姑扎的还是没法比。”

　　十三皇子站起身，伸出拳头，在我跟前晃了晃，忽然张开手，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

　　我连忙去接，东西落到手里，却发现本就系着一根绳，挂在他指上。

　　是拇指大一截白玉哨子。做工有些粗糙，却很光滑。

　　我一愣。

　　“是礼物。”

　　十三皇子把绳子套在我脖间，侯松已经换好匣子等在门口。

　　我下意识拿了佩剑要跟着他们走，十三皇子往后摆手，道：“今天专职溜猴，好运不出门。”

　　五皇子对十三皇子的贺礼万分欢喜，据说放在书案上，每日都要擦拭一遍。

　　听侯松说，五皇子的生辰宴几乎每位皇子公主都到场了，还有一个小皇子在席间吃醉了酒，热闹得很。六皇子处却只有十三皇子一人亲去送了礼，冷冷清清。

　　六月头一天，十九皇子学习骑马时不小心跌落马背，被受了惊的马乱踏踩断腿，几月没能下床。

　　十三皇子去看望他，着我和侯松一人抱了一大箱零嘴同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九皇子。他才八岁，靠着枕头坐，脸色苍白，整个人好像要陷到床榻里去。看见十三皇子，很乖地打招呼：“十三哥哥。”

　　十三皇子坐在床边，给他掖被，喂核桃干，讲了好一阵从杂书里看来的故事，逗得小孩嘎嘎笑。

　　临走前，十三皇子问：“小十九，你有什么想要的？”

　　十九皇子想了想，道：“我想要刨子，还有锯子。先前的木工器具都被母妃丢掉了，现在总算有时间捡起来，我便想好好学学。”

　　他笑得纯粹，似乎高兴于这难得的闲暇，并不知道此刻的疼痛会伴随自己一生。

　　真的不知道吗？

　　就连我也知道，朝中几方势力纠葛，边境战事未停，近年各地又多灾患，局势远没有看上去这样风平浪静。

　　在这皇宫中，只要身下有二两肉的，主动或被动，多多少少被推入这盘大棋中。

　　这次是他，下次又是谁呢？

　　我垂下眸，不敢多想。

　　十三皇子弯腰，轻轻拭干十九皇子脸上的泪：“十三哥哥一定把天底下最好的器具都给你搜罗起来。”

　　十九皇子兀地抱住他的胳膊，似是忍耐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我从未想抢些什么，只是想骑匹小马……十三哥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