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古道遗蜕 ...
-
山腹古道比想象中更古老。
岩壁上开凿的痕迹已模糊，覆着厚厚的苔藓与水痕，台阶边缘被岁月磨成圆润的弧度。每隔十丈，壁上便嵌有一盏早已熄灭的青铜灯，灯座铸成兽首，衔着的灯芯早已碳化。
青菱点燃火折，微光勉强照亮前路。空气潮湿浑浊，带着腐朽的泥土味，但更深层处……还有一丝极淡的药草香气。
“是‘定魂草’。”青菱嗅了嗅，低声道，“我采药时见过。这种草只长在阴气重但灵气也浓的地方，能安神定魄，但若长期接触……”她顿了顿，“会让人产生幻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云十三点头，将呼吸放缓。他体内新生的始源之气自发运转，在鼻腔处形成一层极薄的过滤——这是仙格碎片带来的本能反应，仿佛他曾经无数次出入此类险境。
走了约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岔路。
左侧通道岩壁光滑，有明显人工修整痕迹；右侧则崎岖天然，地面散落着碎裂的兽骨。而两条路中间的岩壁上，刻着三行字迹：
左为生门，通山巅秘境，然有幻阵千重。
右为死路，连地脉裂隙，然存一线真机。
——留予后来有缘者
字迹遒劲，透着一股孤绝剑意，与天书残页的云篆同源。
“选哪边？”青菱问。
云十三未答。他闭目感应，心口琉璃碎片微微发热，指引方向……竟是正中岩壁。他伸手抚摸刻字处，指尖触到一道极细的缝隙——这不是天然岩裂，而是笔直的、人工开凿的缝隙，自下而上贯穿整片岩壁。
“有暗门。”他用力推按，岩壁纹丝不动。
青菱凑近观察：“这字……‘有缘者’的‘缘’字最后一笔，刻痕比别的字浅。”
云十三依言按压那笔划。咔哒轻响，岩壁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缝隙后涌出更浓的草药香气，混杂着某种……甜腥味。
两人对视一眼，侧身挤入。
眼前景象令青菱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溶洞，穹顶高悬，倒垂的钟乳石如巨兽獠牙。而洞底，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具石棺——不，不是石棺，是半透明的、琥珀般的晶石棺，每具棺内都封存着一具人形躯体。
这些躯体大多残缺扭曲：有的背上生出蝠翼却与脊椎畸形粘连；有的四肢异化为兽爪；有的头颅硕大，五官错位。他们双目紧闭，皮肤呈蜡质光泽，胸口处都嵌着一枚黯淡的晶石，与纹翁赠予的金纹叶片材质相似。
“实验失败品。”云十三声音干涩，“被永久封存于此。”
他走近最近一具晶棺。棺中是个少年模样的躯体，左臂自肩部以下异化为藤蔓状的组织，纠缠着伸向胸口晶石，似在汲取能量。少年表情平静，仿佛只是沉睡。
但云十三注意到，所有晶棺都以特定方位排列，彼此间以刻在地上的沟槽连接，沟槽内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物质——是血。整个溶洞的地面，构成一个以洞中央石台为枢纽的庞大阵法。
“这是……养灵阵的变体。”他辨认着纹路，“但不是温养，是‘维持’。他们在用阵法吊住这些失败品的最后一缕生机，为什么？”
青菱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指向洞中央石台：“那里……有东西在动。”
石台上方，悬着一颗头颅大小的暗红色肉瘤，表面血管搏动，延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每一具晶棺顶部的凹槽。随着肉瘤搏动，细丝微微颤抖，将某种物质输送给棺内躯体。
而在石台正面，刻着一篇密密麻麻的小字。云十三快步上前，就着火光阅读：
“融灵实验第三百零九次记录。
结论：凡胎承载仙格碎片，成功率为千分之七。失败体呈现三种异化方向：兽化（四成）、植化（三成）、矿化（三成）。
所有失败体均保留基础意识，但因肉身畸变与仙格碎片排斥，陷入永久痛苦。出于人道，本欲销毁，然‘镇岳司’令：以失败体为媒介，构筑‘血肉灵网’，抽取地脉灵气反哺裂隙封印。
此法可延缓裂隙扩张五十年，代价是失败体将承受持续灵压碾磨之苦，直至意识彻底消散。
——记录者，云崖，天枢历四千七百二十二年。
云崖。
这个名字如针扎入云十三的记忆。三百年前，仙界“天工阁”有三位天才炼器师并称“云”字辈：云崖、云渊、云麓。云崖擅阵法禁制，云渊（即前世的他）擅灵气操控，云麓擅器物炼制。
而记录末尾的“镇岳司”，正是执掌三界屏障维护的仙界机构——也是当年指控他私动禁制的主审方。
“所以这些失败品，被当成了……维持封印的‘电池’？”青菱声音发颤，“直到意识被磨灭？”
云十三沉默。他目光扫过晶棺中那些平静的面容——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永恒沉睡实则是缓慢的酷刑。而这一切，以“延缓裂隙扩张”为名，被正当化了。
仙界的光明表象下，究竟还藏着多少以“大义”为名的残忍？
正思忖间，石台上的肉瘤忽然剧烈收缩。所有连接晶棺的细丝同时绷紧，棺内躯体齐齐震颤，胸口晶石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红光顺沟槽汇聚至石台，注入肉瘤，肉瘤表面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中，缓缓睁开一只没有瞳孔的乳白色眼睛。
眼睛转动，锁定云十三与青菱。
“闯入者……”沙哑的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响起，“离开……否则……唤醒……”
话音未落，距离最近的几具晶棺棺盖开始龟裂。
“它要唤醒失败品！”云十三拉住青菱疾退。
但已经晚了。三具晶棺轰然炸开，棺中躯体落地，扭曲的肢体抽搐着撑起身体。他们睁开的眼睛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暗红，胸口晶石疯狂闪烁，似在透支最后生命力以驱动这具残躯。
一名背生残破蝠翼的男子率先扑来，速度极快，利爪直掏云十三心口。
云十三侧身避过，桃木剑刺出，剑尖点中对方胸口晶石——这是弱点。晶石碎裂，蝠翼男子动作骤停，眼中的暗红褪去，露出一瞬清澈的、解脱般的眼神，随后躯体重重倒地，化作飞灰。
“攻击晶石！”云十三喝道。
青菱咬牙，捡起地上散落的钟乳石碎片，奋力掷向另一具正从晶棺爬出的植化体。石块精准命中晶石，植化体瘫软。
但溶洞内有上百具晶棺。若全部唤醒，他们绝无胜算。
肉瘤上的眼睛盯着云十三，再次发出意识波动：“你身上……有同类气息……仙格碎片……为何不回归……网络……”
“网络？”云十三一边抵挡攻击，一边厉声问，“什么网络？”
“地脉灵网……所有承载碎片者……皆应接入……以灵养隙……”肉瘤的波动断断续续，“你体内碎片……很特别……很……饥饿……”
话音未落，云十三感到丹田处的仙格碎片再次躁动。这次不是吞噬欲，而是一种……共鸣。仿佛肉瘤构成的“网络”在召唤它，邀请它加入这个以痛苦维持封印的永恒循环。
“别听它的！”青菱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她挡在他身前，骨片光芒大盛，山灵髓的气息如屏障展开，暂时阻隔了那种共鸣呼唤。
肉瘤发出尖啸。更多晶棺开裂。
云十三目光扫过溶洞，忽然定格在石台底座的纹路上——那里刻着阵法的核心操控节点。如果能破坏它……
“青菱，掩护我！”
他矮身疾冲，避开两具兽化体的扑击，踏着晶棺跃向石台。肉瘤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所有细丝调转方向，如鞭抽来。
云十三以桃木剑格挡，细丝坚韧如铁索，震得他虎口崩裂。但他终于触及石台底座，指尖凝聚始源之气，狠狠刺入纹路节点——
咔。
纹路崩断一根。整个溶洞剧烈震动，晶棺红光骤暗。肉瘤发出痛苦的嘶鸣。
但下一秒，所有晶棺的红光疯狂涌入肉瘤，肉瘤剧烈膨胀，表面裂开更多缝隙，每一道缝隙中都睁开一只乳白色眼睛。它放弃了维持失败品，将所有能量收归自身，体型暴涨至水缸大小，悬浮离地，无数细丝如触手狂舞。
“拒绝归网……则成为……养分……”
细丝铺天盖地射来！
云十三疾退，但细丝速度太快，瞬间缠住他的左臂。细丝如活物般钻向皮肤，试图刺入经脉。剧痛传来，更恐怖的是，他感到体内的灵气正被飞速抽走！
青菱扑上来，用骨片砸向细丝。骨片光芒与细丝接触处发出滋滋声响，细丝被灼断几根，但更多细丝卷向她。
危急关头，云十三做出了一个冒险决定。
他不再抵抗细丝的抽取，反而主动将一缕始源之气送入细丝——但在这缕气中，他掺入了一丝琉璃碎片提炼出的、具有强烈“排异性”的杂质。
细丝欢快地吞噬这缕高品质灵气，将其输送回肉瘤。
下一秒，肉瘤所有眼睛同时瞪大。
它开始剧烈颤抖，表面血管根根凸起、变黑。那缕排异杂质在它内部横冲直撞，破坏能量流转结构，所过之处，血肉开始硬化、龟裂。
“你……做了什么……”意识波动中充满惊恐。
“给你点‘补品’。”云十三冷冷道，趁细丝松动，猛地抽回手臂。
肉瘤在半空扭曲、膨胀、收缩，最终——
轰！
炸裂成漫天血雾。
血雾落地，竟凝结成一颗颗暗红色的结晶。而失去了肉瘤的支撑，所有晶棺的红光彻底熄灭，棺内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风化，最后只剩一捧灰烬。
溶洞陷入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青菱瘫坐在地，看着满地结晶与灰烬，喃喃道：“他们……终于解脱了？”
云十三没有回答。他走到石台边，发现肉瘤爆炸后，底座露出一截中空的玉柱。玉柱内，藏着一卷以金线捆扎的兽皮。
展开兽皮，上面是手绘的地图——苍梧山全貌图，标注着七个红点，其中一个正是他们所在位置。每个红点旁都有小字注释，其中一行写着：
“第七实验场（封印中）：此处封存‘古龙脉’碎片，若解封，可短暂逆转山势，显‘镜湖倒悬’之景。然龙脉暴走，风险极大。——云崖补注”
古龙脉……镜湖倒悬……
云十三心脏狂跳。原来第二页天书的线索，需要主动解封此地的“古龙脉”碎片才能显现。
但地图上还标注着其他六个红点，看位置分布，恰好构成北斗七星之形。他们所在是“摇光”位，而山巅“镜湖”对应的，正是“天枢”位。
“这是阵图。”云十三低语，“七个实验场以北斗方位排列，共同镇压苍梧山地脉。若我们解封此处的龙脉碎片，可能会破坏整个阵法的平衡……”
话音未落，溶洞深处忽然传来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的轰鸣。
地面震颤，岩壁簌簌落灰。那些暗红色结晶开始发光，光芒彼此连接，在地面重新勾勒出一个更复杂、更古老的阵图——这个阵图被肉瘤的阵法覆盖在下层，如今重见天日。
阵图中央，缓缓升起一团朦胧的金色光雾。光雾中，隐约可见一片巴掌大的、龙鳞形状的玉石碎片，缓缓旋转。
古龙脉碎片，自行苏醒了。
或者说，它一直在等待有人破坏“血肉灵网”，还此地清净。
金色光雾扩散，所过之处，岩壁上的苔藓迅速枯萎又重生，钟乳石加速生长又崩落。时间在这里变得紊乱。
云十三感到怀中的天书残页在发烫。他取出残页，残页竟自动飞向龙脉碎片，悬浮在光雾上方，表面浮现出新的文字：
“以灵胎之血为引，以仙格碎片为匙，可唤龙脉显形一炷香。然龙脉有灵，见心映性，若心术不正，必遭反噬。——天书第二页残注”
需要青菱的血，和他的仙格碎片。
两人对视。青菱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向光雾。云十三则引导一缕仙格碎片的气息，包裹着始源之气，缓缓探入光雾。
龙脉碎片骤然光华大放！
整座溶洞开始扭曲、旋转。岩壁褪去，景物模糊，他们仿佛被抛入一条光的河流。耳边响起苍老的龙吟，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远古巨龙盘绕山脊、仙人斩龙取脉、碎片被封印入地、实验场的建立……
最后，景象定格。
他们站在一座倒悬的湖畔。
湖在上方，天空在脚下。湖水如镜，映出颠倒的苍梧山影，而他们站在“湖岸”——实则是某座高峰的顶部平台，仰头就能看见头顶的湖水，却一滴不漏。
镜湖倒悬。
湖心处，有一轮破碎的月影。不，那不是月影，是一处水光折射形成的、残缺的符文。符文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就有一缕星光从湖中析出，飘向下方——也就是他们头顶的“天空”。
而在湖岸边，立着一座石碑。碑上无字，但碑前的地面上，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
剑旁，蜷缩着一具身披残破银甲的骸骨。骸骨手中，紧握着半卷焦黑的纸页。
天书第二页，就在那里。
但云十三没有立刻上前。因为他看见，骸骨银甲胸口处，有一个熟悉的徽记——那是“镇岳司”高阶执事的标记。
而骸骨的头颅，转向了他们。空洞的眼窝里，亮起两点幽蓝的鬼火。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古道遗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