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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回 萧轸智揭火场疑案 宁王计破反间死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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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矾楼里,喧闹声被一层暖色的油气裹着,酒气、菜香、人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萧轸刚从二楼雅间下来,步履不急不缓踏在木梯上,心下正盘算着方才的推演。她走到账房柜台前,刚付了银钱,还未及开口,旁边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便扎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说话的是个穿着短褐的闲汉,额上泛着油汗,正对着柜台里拨算盘的先生比划,嗓门不小,引得附近的客人都侧了侧耳。
“……所以说呵,长庆正店那档子事,真叫一个寸!”闲汉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惊魂一刻:“你说老许,平日里多稳当的一个人,昨儿个他刚到了长庆正店后巷口,就被个面生的杂役给拦住了,说那杂役犟得像头驴,死活不让进!白白浪费了工夫!老许要是没被他拦住,早早儿进了正店,办完了差事,哪儿还赶得上那爆震呵!今早我去医馆瞧他,那腿呵!哎哟……他本就是靠腿脚吃饭的人,这下又得歇俩月了!”
不再耽搁,甚至来不及与账房交代一句,萧轸身形一转,便快步出了白矾楼,她一路脚步迅疾,衣袂带风,直奔府衙。
府衙朱门紧闭,早已过了办公的时辰,只有两盏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不定的光晕。萧轸用力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街巷中传得很远。等了片刻,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守门老苍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找谁?都下值了!”老苍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劳烦老丈,我寻冯推官,有急事。”萧轸语气沉静,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冯推官?早回府了!有事明日再来。”
“事关重大,等不到明日。还请老丈告知冯推官府上所在。”萧轸一边说,一边已将一小块碎银塞入老苍夫手中。
老苍夫掂了掂银子,睡意去了几分,打量了萧轸一眼,见她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这才压低了声音:“沿着这条街往东,过两个路口,看见槐树那家便是。不过,这个时辰……”
“多谢。”萧轸不等他说完,已然转身,朝着老苍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夜访冯推官府邸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冯推官见萧轸手持宁王碧玉扳指深夜来访,心知必有要事。萧轸言简意赅,只道此事疑点颇多,关键或在那个阻拦老许的杂役,而杂役身份及当日细节,恐怕只有长庆正店的陈掌柜最为清楚。他需要当面询问陈掌柜,而陈掌柜、涉事的杂役钱三,以及车夫老许,此刻都被收押在府衙牢狱。
“贵人是怀疑,那杂役拦路,并非偶然?”冯推官捻着胡须,神色凝重。
“是否事出有因,只需向陈掌柜求证那杂役来历,或可见分晓。”萧轸目光沉静,“此事恐非简单意外,真凶在逃,拖延不得。”
冯推官略一沉吟,当即起身:“好!既如此,你我便走一遭府衙大牢!”
这是萧轸第一次进入府衙大牢,她的双手不由得在广袖中握紧了。夜色深沉,其内更是阴冷刺骨,霉味与秽气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线在斑驳的墙壁上跳跃,映照出栅栏后一双双或麻木或惊惶的眼睛。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萧轸望着那些蜷缩在阴影中,可能都还尚未定罪的囚徒,一股悲悯与不忿油然而生。
“纲纪未申,而肉身先摧,何其不公? ”萧轸喃喃道。
“贵人说什么?”冯推官在一边问。萧轸说无妨。
在狱中临时辟出的一个稍干净些的隔间里,他们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车夫老许。他腿上裹着厚厚的、渗着血污的布条,气息微弱,但神智尚存。听到萧轸问起当时情形,他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嘴唇哆嗦着:
“贵人!贵人可、可收到那包药材和找、找银了?”老许的声音透着一种执拗的关切。
萧轸微微一怔,俯下身,放缓了声音,说道:“老许,我收到了,药材极好,辛苦你跑一趟。”
“收到就好,收到就好……”老许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长长吁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了几分,剧烈的疼痛似乎也因此再度席卷而来,让他额头渗出冷汗。
萧轸趁他神智尚清,将话题引回正轨:“老许,我方才在白矾楼遇见一个闲汉,似乎与你相识。他说你本可更早离开长庆正店,只因店内有人不让你入店,这才耽误了时辰,让你遭此大难,是吗?”
老许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后怕,似乎还有些不愿牵连他人的朴拙,他微微摇头:“倒、倒也不怪那位哥儿,是、是我自己讲话笨,动作慢……”
“老许,”萧轸语气沉稳,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老许的视线,“我只要你确认,当时阻拦你的,是否是一个面生的杂役?你仔细回想,这非常关键。”
老许被萧轸郑重的态度感染,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陷入回忆。片刻,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我、我去长庆正店后巷停车是、是常例,店里伙计都认、认得我,从不过问,更、更不会有人阻拦。可、可昨天,后巷被、被一个面生的杂役值守,故而多费了功夫掰扯。”
“你可还记得拦你那人长相?或者细节?”
“长相……”老许蹙眉深思,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没、没什么特殊的,年纪……三十岁上下罢。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挖掘记忆深处的影像,“他、他不是本地口音,面、面色也比一般店里伙计要、要黝黑得多,像是常、常年在日头下晒着的。对,他站得笔直,说话时,肩膀这儿,”老许微微动了动下巴示意肩颈位置,“绷得紧,整个人看、看着板正,倒不像个干活儿的,嗬嗬……”
老许搜刮着词汇,试图描述那种模糊的感觉。萧轸和旁边的冯推官对视一眼,心下分明。那种体态,是经年累月训练留下的烙印,那名面生的杂役,是一个军伍出身的人!
一个本该在军营,或者至少是有军旅背景的人,为何会突然以“杂役”的身份,出现在长庆正店的后巷,还阻拦老许入内?他岂非知道长庆正店即将毁于一旦,想尽量避免人员伤亡?
阴冷的牢狱里,老许无意中提供的线索,像一道闪电劈开重重迷雾,将爆震案引向了一个更加明确的方向。
萧轸缓缓直起身,看向冯推官,声音低沉:“冯推官,看来我们得好好查一查长庆正店在爆震案发生前,到底‘新招’了哪些‘杂役’,尤其是有过行伍经历的。”
二人路过关押杂役钱三的牢房,问了钱三“面生杂役”的问题。钱三蜷缩在角落草堆上,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嘴里不住地喃喃:“小人的后厨虽然最靠近后巷,里头人手却都是跟了我好些年的学徒,不曾有新面孔混入呵!”
萧轸问道:“钱三,你在公堂上说,事发当晚是遣了一名杂役去二楼传菜,是吗?”
钱三听问起这个,浑身一激灵,以为是疑心自己偷懒,慌忙叫起屈来:“贵人明鉴!小人好歹是一个铛头,管着整个后厨,若非贵客亲临,岂会亲自传菜?让杂役去送,这可是楼里的规矩呵!”
萧轸追问:“那名杂役,你可认得?”
钱三顿时苦着脸道:“贵人呐,花朝节后店里杂役来来去去换得勤,小人不认得太寻常了……”
“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钱三撅嘴想了半晌,最终泄气道:“就……就是个汉子,男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其余没什么特别的。”
萧轸与冯推官对视一眼,不再耽搁,立刻转身,走向关押长庆正店掌柜陈善的牢房。陈善蜷坐在干草堆上,一日之间,家业毁于爆震,自己又身陷囹圄,人生至此境地,人就像霜打的庄稼,面色灰败,憔悴不堪。见了冯推官和萧轸,陈善强撑着站起身,躬身行礼。冯推官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说明了来意。
陈善仔细回想了片刻,道:“不敢相瞒,月前,草民确是料到花朝节店中食客会翻倍,原有的人手定然不足,便早早吩咐下去添雇了一批杂役。那几日,店里也确实多了不少新面孔……可老许,是跟本店约好在那个时辰取泔水的,我岂会下令阻拦老许?那人必不是本店杂役!”
“陈掌柜,可有杂役名册?”冯推官沉吟片刻,摸了摸小胡子,“若有,本官即刻派人取来,再将昨日当值之人尽数寻来,由你一一指认!”
“如今长庆正店毁于一旦,名册在店中早已焚毁了。”陈善流下眼泪,悲叹道:“草民身陷于此,自身难保,那些当日雇来的杂役,想来自事发后便已四散奔逃,如今怕是早已鸿飞冥冥,无处寻觅了……”
“陈掌柜,长庆正店生意一向红火,你可知那日为何亥初就不再进客?”萧轸问。
陈掌柜细细思索,摇头道:“不知,当时小人确也奇怪,也没多想。”
萧轸背过身,望着牢狱高窗外那方狭窄的夜空,心中已然无比确定,这绝非一起简单的爆震案,其下势力丛生,暗流汹涌。
“轸姐儿……”陈善转向萧轸,哑声唤道:“贵人……”
萧轸脚步一顿,缓缓回身,望向那位相熟的长者。灯火摇曳中,她仿佛看见母亲在午后牵着自己的手,踏进长庆正店,与白童夫人笑语的光景。
“贵人的那枚白玉……在爆震中遗失了,陈某……万死难辞其咎,向贵人赔罪了。”陈善说着,艰难地伏地行礼。
“白玉?”一旁的冯推官猛地转过身,眼中尽是惊疑,“那车夫老许今日在堂上含糊提及的‘白玉’,竟是贵人之物?”
“是,”萧轸面色沉静道:“我昨夜让老许持玉兑银,往长庆正店购药救我妹妹性命。”
冯推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语气复杂地低语:“哦哦……贵人救人心切、救人心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他嘴上这般说着,眼神却已变幻数次,显然在重新考虑此案与萧轸的牵连。萧轸不再多言,转向陈善,语气笃定:“陈掌柜,案情未白,暂且委屈你了。我会亲笔修书给白夫人,请她宽心。我必当竭尽所能查明真相,让你早日回府。”
陈善闻言,热泪盈眶,伏地又拜。
恰在此时,一名宫中内侍疾步而来,声音尖细而不容置疑:“冯推官,借一步说话。”
三人步出牢狱,但见雾锁缺月,乌云当空,。
那内侍传达的竟是皇帝口谕:
“上谕:长庆店爆震一案,定于明日巳时复审。陛下将亲躬临视,一应人等,不得迟误。”
“明日审案?!”冯推官脸色骤变,失声低呼,“眼下案情毫无头绪,人证物证均未齐备,明日如何能审?!”
萧轸倒不因此急切,问了宁王情况,那内侍露出不明的笑意,道:
“宁王殿下深得官家眷顾,特赐禁中别院暂歇,明日御审,殿下亦将临堂共参。”
内侍说完,转就走了。萧轸深感大事不妙,宁王今夜已被软禁宫中。原本萦绕心头的千头万绪都已经理出一条明线——这就是官家针对宁王的棋局。既然如此,此刻也不必费力去追查那个‘面生’的杂役了,他既然能被悄无声息地安插进来,眼下必然也销声匿迹了。
萧轸转向方寸已乱的冯推官,冷静道:“冯推官,老许曾言遭遇面生杂役阻拦,此乃本案关键。明日公堂之上,可着重强调此点,佐以陈掌柜证词,言明他确为应对花朝节而新雇了一批杂役。”
冯推官却已是焦头烂额,忍不住跺脚低语:“哎呀我的贵人!光靠陈掌柜一说,老许一讲,那关键的名册、白玉都消失无踪,实难解释‘面生杂役’一事,甚至许老汉为何调头去燕门郡主府都无从作证呵!眼下是人证、物证两相难证!依本官之见,不如……不如就将那车夫老许推出去顶罪,便说他因私怨勾结军器监事,引爆火药摧毁正店!如此便能迅速结案,宁王殿下脱困!贵人又……又何苦横插一脚,白白惹祸上身啊!”
冯推官的话语急切而现实,将官场传统弃卒保帅的现实逻辑赤裸裸地摊开在萧轸面前。良久,萧轸只听得冷风过耳,呼呼作响。
“冯推官以往审案,便都这样做的么?”萧轸厉声道:“将平头百姓推出去搪塞公务,冯推官安能高枕?”
“你,你!?”冯推官被这凌厉的质问逼得后退半步,他好些年没听人这样同他讲话了,慌忙扶正头上险些歪斜的官帽,面色涨红,急声欲辩,却被萧轸更加磅礴的气势彻底压倒。
“冯元寿,你听好!”萧轸踏前一步,身姿挺拔,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宁王怀忠履正、广布德政,我持宁王信物,义在助你破案、还百姓清平,不在敷衍塞责、推波助澜!构陷一个平民固然方便,可此事一旦坐实,我便成了你的同谋!待宁王归来,我岂有颜面见他!”
“不如此,王爷如何回得来!”冯推官急得跺脚,他扯住萧轸衣袖,压低嗓音却止不住颤抖,“王爷是下官上司,我与贵人一般心思,都盼着他早日脱困。可这分明就是冲着王爷来的!即便不抓长庆正店那些人过堂,王爷此番也是凶多吉少。还有你!那玉是贵人你的,若官家深究,你们萧家也难逃干系!怎么,还看不明白?官家将王爷留在宫中,又夤夜传旨明日监审,若真想查明真相,岂会连半日查证之期都不给!”
“你一直明白?”萧轸讶然。
“这是上意,你我难道要悖逆吗?”冯推官手指向上方,像要戳破这沉沉夜色:“某上有高堂待奉,下有稚子待哺,这赌局某输不起!”
“明日之事,我会尽力。”萧轸定定答道。她心知证据链已断,而宁王此番若被坐实罪名,下一个被连根拔起的必是她萧家无疑。此刻只能凭手头仅有的证据作赌,赌一把手头的线索足以在公堂上撕开伪装的缺口,赌宁王性命不该绝、赌萧家气运不该断。
“请冯推官传令,明日在白矾楼二楼雅间审案。”萧轸作了一揖。
“什么?”冯推官骇然失色,“你要搞什么名堂?明日官家亲临,岂容儿戏!”
“正因官家亲临,才要抓住机会,重演案发经过。”萧轸目光坚定,“明日巳时,我在白矾楼静候。这是宁王唯一生机。”
她忽向前半步,目光灼灼,声音低沉:“若宁王倒台,萧家必亡,我既后路断绝,必要当堂呈报你今日‘草菅人命’之谏。冯推官但有一念想着踩宁王上位,都该放下心思,极力与我配合,争取宁王生机才是。”
“你——!”冯推官脸色青白交错,官帽下的额角渗出冷汗,最后,咬牙拂袖:“好!我倒要看看你会搞出什么名头!望你能救宁王、救百姓!哼!”
月色凄迷,两道人影在衙门前倏然分开,各自没入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三月初五巳时,白矾楼内外一片肃杀。皇城司亲从官与宫中禁卫缇骑四出,将楼阁五百步内围得铁桶一般,闲杂人等早已驱避净尽。
二楼雅间之内,皇帝端坐于首位的紫檀交椅之上,神色莫辨。左相良德敛衽恭立其侧。下首处,宁王虚坐于另一张官帽椅上,眉宇间却凝着寒意。除却按刀侍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的宫中禁卫,尚有两人得以侍立于御前:一乃主审官冯元寿,他手持案卷,躬身立在食床对面,虽极力维持镇定,额间却已渗出冷汗。二乃萧轸,她在冯元寿身旁稍后半步,垂手侍立,姿态恭谨。楼下,寂宁府官员与禁军共同看守长庆正店的三名证人、白矾楼掌柜并一应杂役庖厨,静候楼上传唤。
整座白矾楼鸦雀无声,唯闻窗外风声呜咽。
皇帝将茶具轻轻搁在食床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冯推官,你昨夜急书,要朕亲临这白矾楼,是想借此场地,重推长庆正店爆震一案的经过?”皇帝目光沉静,却自有威压,“想必你,已然破了此案,是也不是?”
冯元寿深深叩首,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回陛下,下官昨日案发后携领衙署上下彻查,殚精竭虑,如今已有眉目。此番能窥得门径,全赖萧姑娘心细如发,并有一番精妙推演。请陛下准她主导陈奏,其论若有不察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此乃何人?”皇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侧的年轻身影上。
冯元寿即刻侧身让开半步,恭敬禀道:“回陛下,此人乃光华殿大学士萧俊逸之侄、燕门郡主之孙——萧轸。”
“哦?萧家子弟?”皇帝打量萧轸,又向宁王的方向虚瞟了一眼,“此人与此案何干?为何让她推演?”
宁王眉头骤然锁紧,瞥向萧轸手部,没见自己那枚碧玉扳指,暗自吁了口气。
良德瞟了一眼宁王,目光锐利如刀,又转向冯元寿,讥笑道:“冯推官,好算计呵!自己审不明白的案子,竟让宁王的姻亲萧家出这个头?她若讲不清,你当陛下不会治你‘诿过’之罪?即便她讲清了,你身为推官却让一介稚子理案,这‘无能’之罪,你也避不过!”
“这,这这……”冯元寿一时语塞,伸手扶了扶官帽,慌张至极。
“小民萧轸,启奏陛下。”
冯元寿话音未落,萧轸已应声而起。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擂在胸腔,唯有将脚步刻意放缓放重,方能稳住身形。垂首走到御前,她俯身下拜,深深叩首,宽大的衣袖如云铺展,遮住了她因紧绷的指节,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道:“冯推官办案勤勉严谨,在京中素有声名。可眼下,长庆正店已焚毁殆尽,物证多不可考,此案时限又迫在一日,以致推官捉襟见肘。小民常聆祖辈训导,深知本朝重贤用能,方使贤能者尽其才,故冒昧自荐于推官,但求略尽绵力以解燃眉。幸得推官不以小民年少见轻,慨然应允。小民唯有竭尽所能推演本案,方报陛下与朝廷信重之万一!”
“起来说话。”皇帝偏头打量着她。
萧轸谢恩起身,咽了一口唾沫,低眉顺目地回道:“小民选在此处推演,是因白矾楼此间规制与长庆正店二楼雅间极为相似。经巡检勘验,断定是二楼楼板被火药自上而下炸开。而昨日府衙已确认,十六名北地商客皆佩狼首金饰,实为天舍细作。由此可推,若要精准炸死此十六人,火药必置于二楼雅间之内;而能引致整楼焚毁,其量必定巨大。如此大量的火药,究竟藏于何处,才能不引人怀疑?”
皇帝捋须,目光巡睃后定在食床:“必在此下。”
萧轸拱手低头,道:“陛下明鉴。小民今晨已将模拟火药的响器置于一大缸中,并将缸置于此食床之下。”
“大胆!”良德面色骤变,急令内侍搜查食床之下。内侍悚然一惊,跪禀此物在先前搜查时被误认是此雅间中一如装炭取暖所用的器物布景,因而疏漏。
良德当即要治萧轸惊驾之罪,皇帝却摆了摆手:“罢了。宫里人都没发觉,何况几个外邦人?你接着说,要如何推演?”
萧轸道:“小民已命长庆正店铛头钱三,依那十六名食客当晚所点,复刻了‘莲花鸭签’一道,人正在楼下候旨。”
“传他上来。”
“不可!”良德急忙劝止,“陛下,钱三乃涉案之人,允萧轸面圣已是破例,岂能再容一嫌犯近前?”
“既如此,小民愿请冯推官来扮演那晚的行菜者,代呈菜式。”萧轸顺势接话,转而看向冯元寿,“也请冯推官配合,待我发出信号后,请您自雅间快步前往一楼后巷。途中务必留意此间声响,并记下声响传来时所处位置,事后详实回禀陛下。”
不待良德再言,皇帝已颔首下令:“准。”
冯元寿闻言一怔,看向萧轸的目光满是不忿,却见萧轸眸光一扫,蓦地想起昨夜之约,只得暗吹一口胡须,悻悻地退出雅间。片刻返回,手里已经端着那盘“莲花鸭签”。
“恭请陛下、宁王殿下与左相暂移门外观验。”
众人依言退出。门扉轻掩,数道目光透过素白窗纸静观其变。但见萧轸将“莲花鸭签”置于食床正中,略调方位,信手点燃引线,随即低喝:“冯推官,速往后巷!”
冯元寿闻声疾步而出,直奔后巷。
雅间之内,烛火跃动,炙烤着盘中鸭签。那酥皮遇热,层层绽开宛若金莲初放。约莫一盏茶光景,正当鸭肉绽至极致,屋内骤然传出一声清脆爆鸣!
炮仗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宁王已率先推门而入,厉声喝道:“好个狂妄竖子!竟弄出这等炮仗把戏,莫非以为我等可欺?冯推官,你是如何荐此人来协理案子的!”
“下官,嗷,臣,禀宁王,这,这……”冯元寿龇牙咧嘴,两撇小胡子上下窜动。
萧轸应声跪地,叩首道:“方才若是三月初三晚那场爆震,此楼并屋内的我,皆已俱焚。”
宁王怒斥道:“‘俱焚’如何?哼,且不论燕门郡主之封号全赖陛下恩典方得存续,你一白身,万死犹轻!”
皇帝迈过门槛,缓步走到食床边坐下。良德与宁王等人无声地随行至其身后,垂手侍立。
此时,冯推官被引入屋内。他径直行至御前五步处,伏地跪拜,声音因急促而略带喘息:“臣奉旨于后巷监听,闻得二楼响动后,不敢有片刻延误,即刻折返复命!”
“你果真已到了后巷?”皇帝微微睁大了眼睛。
“正是,臣刚到后巷,即闻类似炮仗的响动。”冯推官答道。
皇帝捋须,若有所思,看向萧轸:“你方才推演的,是案发经过。可朕不明白,为什么莲花鸭签顶端点火,食床下方的炮仗竟会被点燃?”
萧轸得允上前,移开盘盏,食床表面赫然露出一处细微孔隙。她随即托起盘底,只见其上也有一孔上下贯通。
“陛下请看,”她手托盘底呈示,“莲花鸭签顶端的引信,实则贯穿鸭签与盘底,直通食床之下,与火药引信相连。行菜之人只需将此盘对准孔隙放下,旁人绝难窥破玄机。方才小民正是借此机关,于鸭签顶端引火,火舌沿引信下行,将食床下的炮仗点燃。”
良德拧眉追问:“可店中食床竟被钻孔,岂能无人察觉?”
“大人请看此处。”众人随她指引看去,竟见在那孔隙周遭,竟分布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孔洞,虫蛀风蚀之痕深浅交错,与那作案所用的孔洞几乎浑然一体,“此床乃整木切割,木纹间遍布鸟啄虫蛀之孔。区区一个引线粗细的孔洞藏于其间,何其寻常!更何况京中名店素以古朴自然为雅,此权被当作雅趣之一罢了。”
良德沉声问道:“你这一番推演,究竟要证明什么?”
萧轸应答道:“回大人,正因这‘莲花鸭签’暗藏延时之机,真凶方能趁机关未发之际从容脱身,遁入后巷。这也解释了为何长庆正店死伤皆限于雅间十六人,而陈掌柜、铛头与其余杂役皆得幸存。”
良德追问:“如此说来,当晚行菜者便是元凶?”
“行菜者不过一枚棋子。”萧轸斩钉截铁道,“以其平民身份,绝无可能从军器监调用火药。此案尚有两处关键:其一,为何爆震引发的火独独焚毁了长庆正店,而四邻几乎没受牵连?昨夜小民特询白矾楼中人,得知花朝节前曾有官府的人来,命其‘断连楼宇’,故而后厨与长庆正店相邻的木山墙被悉数改砌成砖墙,火患遂绝。”
她稍顿,又道:“其二,小民昨夜随冯推官查访得知,长庆正店恰在花朝节新进一批杂役。据证言,案发当晚亥初便不再纳客,直至亥末那十六人到来。其间曾有面生杂役阻拒外人入内。凡此种种,皆指向有人为精准击杀细作,特意控制人流与火势。试问,京中谁人能如此缜密布局?”
“看来此案背后,有一位深谙官府运作之人呵。”皇帝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良德,缓声问道:“这市井防火诸事,是何司职掌?”
良德躬身应道:“回陛下,向来由各府下辖巡检司主理。”
一旁的宁王已是面色发白,嘴唇发抖,双手握拳,额间渗出汗珠。
皇帝看向宁王:“宁王,你可要说些什么吗?”
萧轸心知此乃唯一契机,不容错失,她猛地扑跪于地,向着宁王的方向重重叩首,伏地悲声喊道:“宁王殿下!事已至此,求殿下招认了罢!”
宁王闻言,轰然站起,轰然起身,一手指向萧轸,目眦欲裂,周身气得发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德闻言,在一旁冷然嗤笑:“看来,今日要上演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了。”
“小民不敢欺瞒陛下!”萧轸倏然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宁王殿下平日教诲,为臣者当怀忠履正,克己奉公!”
皇帝眼睛一亮,身子微微前倾:“哦?那你倒仔细说说,宁王是如何布下此局的?”
“陛下明鉴!”萧轸再拜,全身颤抖,抬头已是满面泪光,“天舍细作肆虐北境多年,宁王殿下借亲王之便,事先调来火药,安排在长庆正店二楼雅间,又一路假意庇护细作进京,将其诱至长庆正店。花朝节前,宁王恐伤及无辜,特命巡检司以防火之名加固周遭火道、改造店铺墙壁,以绝连绵火势,后又遣人扮作杂役入店,以特制器具反复演练‘莲花鸭签’之机关。直至三月初三亥时,待那伙细作进店后,下令不再接纳外客——”萧轸言语一顿,旋即扬声,“此举实乃宁王请君入瓮、诱杀外敌之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宁王瞠目,良德、冯推官皆愣在原地,众人目光齐投向萧轸。
萧轸又道:“然则致使闹市爆震、惊扰百姓,依律乃是重罪。宁王纵有诱杀之功,亦难抵此过,深恐连坐亲脉,故不敢实言。”
此时,静得可怕。连铜漏滴答的声响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结成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声,衣料的摩擦声,都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中被放大得惊心动魄。
良德定定看向皇帝,似乎在等他下令,又或者说在等他下决心。
皇帝的目光掠过宁王,沉吟良久,再开口,语气中竟透出一丝宽解:“昨日殿上,你对我说,你老了,总忘事。你仔细想想,告诉我,你此行并非为通敌,实是行诱杀之策。”
宁王呆滞地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在浑浊的记忆中竭力打捞什么,都徒劳无功。
皇帝追问道:“是你提前将那十六名细作引入长庆正店,一网打尽?只是你忘了此事?”
宁王闻言,心头猛地一颤。他听明白了,这下,他终于明白了。
皇帝言语间见松,其意已昭然:通敌是死罪,为诱杀细作致使爆震虽后果严重,却尚有一线生机。这看似网开一面,实则是逼他认下另一个的罪名。
巨大的压力与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宁王。他心知任何辩白都已苍白,既然皇帝已搭好了台阶,不如就此顺势而下。
宁王忽然行至御前跪下,颤抖着摘下了头上的官帽,放在地上,声泪俱下言道:“陛下!陛下践祚之初,承蒙陛下不弃,信重有加,将京畿重地、百万生民托付于臣。彼时臣……臣虽战战兢兢,然夙兴夜寐,未尝有一日敢忘恩于陛下!凡河工漕运、刑名治安,乃至市井琐屑,臣无不亲自监察,弹精竭虑,唯恐有负圣托!可如今,臣老矣!近年来,臣时感精力涣散,记忆衰退,只得服药调理。处理公务,往往前脚之事,后脚便模糊不清……臣,臣当真……力不从心了!”
皇帝抬手扶额,长长一声叹息,那声音里浸满了疲惫与两难。他望着眼前痛哭的三叔,眉宇紧锁,指节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叩了叩。
“陛下!”良德上前一步,正欲启奏。
“陛下!”萧轸心知此刻已是千钧一发,她立即伏身下拜,重重叩首,随即从怀中颤颤取出一个药瓶,即刻道:“陛下仁德,求陛下息怒!宁王殿下年迈体弱、积劳成疾,家中忧心,前日特寻来紫雪丹一味,正为缓解殿下谵语神昏之症,万望陛下!万望陛下容小民侍候殿下回府服药暂歇,望陛下体恤!望陛下恕罪!”
皇帝忽然记起是有这么件事儿,前日萧府确有一封急函送入宫中,言辞恳切,言及需寻些丹药救急,他当时只当是寻常请托,并未细看。他招了招手,内侍即刻上前查验,先看瓶身,再小心查验其中丹丸的色泽与气味,片刻后躬身回禀道:“陛下,此药确是宫中赐下的紫雪丹,可解心神失守之症。”
皇帝目光沉沉,掠过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身形佝偻的宁王,又落在一旁身形微颤、却仍强自镇定的萧轸身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点了点头。
萧轸竭力压下身体的战栗,如蒙大赦般,即刻上前搀起几乎瘫软的宁王,退出了雅间。
马车在青石路上微微颠簸,将御前的威压都隔绝在外,只余下车轮单调的辘辘声。
宁王颓然靠在锦垫上,用袖口拭去眼中浑浊的泪水,终于颤声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明知本王并非元凶,为何偏要引本王认下这滔天之罪?”
萧轸解释道:“王爷,今日观所到之人,良相、内侍皆在,唯独皇城司总管叶将军缺席。爆震大案,统辖京畿防务的将领岂会不来?想必,她已被秘密革职幽禁了罢。”
宁王一惊:“此事尚未昭告,你又如何得知?”
“王爷明鉴,此局筹谋深远,叶将军手握京畿兵权,又兼掌皇城司,她本身便是那幕后之人要拔除的目标。王爷且看后续由谁掌舵皇城司,便知那般谋划究竟为谁了。”
宁王又伸手去揩泪:“你怎敢下如此大的赌注……”
她身子前倾,声音压低:“王爷信我,此皆王爷愿与我透露此案诸多情由之缘呵!陛下尚不知我看过细作之密函、寂宁府往军器监之行文,更不知萧府前日所求之药实则不为王爷……陛下今日急审,实已布下死局。既然皇城司今日缺席,此前又迟迟不认此‘功劳’,不如由殿下承之,正是绝棋逢生。昨日某在书房立誓救王爷于困局之言,今日复命!”
萧轸从怀中取出那枚碧玉扳指,送还给宁王。想到昨日殿上的与皇帝的对话,宁王将其妥善收进袖里,摇了摇头,道:“日后不戴了。”
“殿下明见。”萧轸拱手轻道。
“此番,真能瞒过陛下?”宁王试探道。
萧轸摇了摇头。
“陛下心软罢了。王爷日后须闭门谢客,对外只称静养旧疾,万不可再过问朝政。”
宁王顿感泄了力,抬手揉着昏花的泪眼,想要看得清楚,视线却越发模糊,眼前的萧轸也仿佛隔着一重雨幕。良久,才道:“筠屏何其浅见,竟只当你是块不声不响的木头!”
“王爷还请安心养病。”萧轸为宁王拢了拢滑落的薄毯。
宁王喉头挤出一声干涩的应答,头颈上仰,眼睛缓缓闭合,长叹了一口气,接连两天的御前问答,过度的积劳与忐忑并未全然散去,反压得他迅速陷入沉沉的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