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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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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时,没有预兆。
就像沙漠本身的一次呼吸吐纳,鸣沙山的最高处便多了那抹素白。风已先于她抵达,卷着哨音掠过沙脊,将流沙拂成细密的波纹。
她立在沙丘之巅,如一株逆生的莲。
面纱是冰蚕丝织就的,薄得能看见其后流转的光影——像一片朦胧的星穹,时而凝成清冷眉眼,时而散作流云淡雾。西域三十六国从未有过这样的奇人:一个女子,敢在黄泉风起时,独自面对那堵吞没过楼兰古梦的沙墙。
沙墙来了。
自地平线缓缓隆起,起初只是一线昏黄,转瞬间便涨成接天连地的巨幕。那不是寻常风沙,是沉睡千年的亡灵集体苏醒——战死的魂灵骸骨化尘,每一粒沙都浸透了复仇的怨念。它们借三十年一度的轮回之风还魂,要在这片大地上,再寻一座城池陪葬。
莲城就在前方。
炊烟还在挣扎上升,驼铃哑在驿站,母亲搂紧孩童,老人闭目诵经。他们看不见沙墙顶端翻滚的怨灵巨影,却能听见风里密密麻麻的呜咽——像千万人同时在耳边细语,说着听不懂的咒语。
她看见了。
素袖轻抬,面纱飘落。
面纱落下的刹那,时间出现了裂隙。
风停了。
不是渐息,是戛然而止。前一瞬还撕扯天地的狂啸,后一瞬便凝成透明的琥珀。亿万沙粒悬浮半空,保持着奔涌的姿态,却再难进分毫——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整片沙海轻轻托住。
她向前一步。
足尖触及沙面的瞬间,涟漪漾开。
那不是水的涟漪,是光的。淡金色的波纹以她为圆心荡漾开来。波纹漫过城墙时,城内百姓心头蓦然一轻,仿佛压了半生的梦魇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
她双掌缓缓上托。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片天地为之改换颜色。沙海深处传来低沉的共鸣,像是大地在应和某种古老的召唤。无数金色光点从沙粒中浮起。光点汇聚成溪流,溪流汇成江河。最终在她掌心之上,凝成一盏虚幻的灯。
焰心跳跃时,悬浮的沙粒开始后退,像被无形屏障推拒。沙墙发出痛苦的嘶鸣——那是怨灵集体哀嚎的声音,凡人听来只是风声尖啸,她却能辨出其中七十二种古语的诅咒。
“尘归尘。”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风啸。
“土归土。”
第二句落下时,她将那盏“灯”推向沙墙。
光焰与沙墙相撞的瞬间,没有巨响。
只有一片纯粹的白。
白到极致,反倒像另一种形态的黑。所有声音、颜色、形状都在那片白中溶解。
等白光散去,天地已换了模样。
沙墙被从中劈开一道纵贯百里的裂隙,裂隙两边黄沙如瀑布倾泻,却奇迹般绕城而过,在城外堆起两道新月状的沙岭。城内干干净净,连一粒多余的沙都没有。
而她,还立在沙丘上。
只是那袭素衣,已碎成千万片飞絮。
风一吹,絮散如蝶,露出其下白玉般的躯体——那不是凡人的身体,通体流转着温润光泽,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但玉身上,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血渐渐顺着裂缝流出来,无声地滴在沙子里。
三千青丝从发根开始褪色,像退潮般迅速蔓延。不是衰老的灰白,是那种被抽空一切生机的、枯草似的惨白。
她晃了晃。
她没有倒下,只是缓缓跪坐在地,双手按进沙中,勉强撑住身体。沙很烫,白日积蓄的热量还未散尽,但她的指尖触及时,沙粒瞬间凝结成霜。
暮色来得很快。
西域的昼夜交替从无过渡,夕阳刚坠下沙脊,寒意便从地底深处涌出。白日的酷热还残留在沙表,夜里的冷已渗透骨髓。
她仍跪坐着,一动不动。
霜从指尖开始蔓延,顺着手臂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皮肤凝结成剔透的冰晶。
月亮升起来了。
大漠的月格外锋利,银辉洒在她身上时,冰层反射出幽蓝的光。
她抬眼,望向沙中莲城。
城中亮起了灯火,一点一点,渐次连绵,最终汇成一片温暖的橘黄。有孩童的哭声隐约传来,旋即被母亲的哼唱安抚;有驼队在清点幸存的货物;有老者跪在庭院,朝她所在的方向深深叩首。
他们得救了。
她忽然想笑。多么荒唐的等式:一座城的生机,换一个人慢慢冻成冰雕。可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走上这座沙丘。
这是她的“道”。
月到中天时,冰层覆上了她的眼睛。
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城头一盏刚刚挂起的风灯。灯在夜风中摇晃,火光温暖而倔强。
都过去了。
她闭上眼。
冰彻底封合的前一瞬,远方的沙海深处,传来第二声地鸣。
比第一次更沉,更久,像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翻身。
黄泉风……还没有停。
它只是退了一步,在积蓄第二次冲锋。
但她已听不见了。
她的身体彻底凝固,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万千道冷冽的光弧。远远望去,像沙海中长出了一株巨大的冰晶之花。
风又起了。
三百里外,新的沙墙,正在地平线下悄然孕育。
这一次,再无人立于沙丘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