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邮局》小柑山蓝

1、第一章

　　这次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南方小岛的镇子上。镇子的名字我不大记得，叫它银杏小镇吧。这个小镇从地图上看起来很像一片银杏叶子，背面被两条山脉挤着，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沙砾质海滩。

　　银杏小镇的天气总是出奇地好。山脉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冷锋，又有海风吹散南方来的热气。唯一不足的是，海风总是把这里的小孩吹得雀黑雀黑的。小孩雀黑雀黑的当然没什么问题，但褚星辰是个白净的小孩，所以他也喜欢白净的小孩。

　　说喜欢“白净的小孩”，他的意思是“某个白净的小孩”。

　　白净的小孩叫寇小灯，是整个小镇里年龄最小的飞行器使用者。在小镇范围内，合格的居民被允许使用个人飞行器。但居民们一般不乐意使用它，因为飞行器的款式都很老旧，既不舒适又不拉风，像个玩具；而且空中的规矩比路上的规矩多太多了，所以一般只有邮递员和赶时间的人才会选择飞行。

　　小灯就是一个小邮递员。在他俩还很小的时候，星辰就总看见他背着个大背包给自家送货，星辰住在小阁楼里，他只要听见脑袋顶上嗡嗡响，就知道小小灯又背着他巨大的背包来了。

　　那时候小灯的背包比他整个人都大，是一个磨得油光滑亮的牛皮双肩包。星辰总是忍不住猜这个包里究竟装了什么；因为包底的四角总是湿乎乎的，偶尔会有颜色鲜艳的黏液试图往下滴。而且包的搭扣似乎永远也扣不好，遮不住的包口斜插着一只破旧的棒球棒，有时还会有奇怪的植物叶子和树枝冒出来。

　　星辰家开着一间远近闻名的香辛料店，从他太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开在这里，几代下来都非常受欢迎。小灯进门之前会脆生生地喊一声“褚爷爷”，星辰听见他的声音，就从小阁楼里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坐在老旧的木楼梯上，从栏杆中间偷看他。小灯从他神秘的大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爷爷，爷爷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顶，用香料纸给他包一点花椒或者肉桂粉当奖励。

　　接着星辰就会跑回自己的小房间，趴在窗户上看小灯开着他那个掉了漆的银色飞行器，噗嗤噗嗤地飞远。

　　好酷啊，星辰心想，我好想和他一起送快递。

　　星辰窗外这一整条街都是传承了好几代的老店，虽然人来人往地很热闹，但道路很窄，街道也都灰扑扑的。香料店和对面的糕团店的阳台中间系着褪了色的三角旗，小灯反光的飞行器在三角旗里一摆一摆，就好像在给这幅灰扑扑的水彩画点上高光。

　　有一天星辰午睡醒来，把脑袋搭在床沿上看天上的云朵。夏季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蒲公英一样的云朵在缓慢地移动、聚集和散开。星辰盯着看，想着小灯的飞行器和他的大背包，脑袋沉沉地又要睡着了，但在睡着之前一骨碌滚到了床下边。他醒透了，爬起来去找他的小雨衣。

　　小灯总是套着一件明黄色的雨衣。他通常都穿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棕色的背带短裤，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登山靴，再在这些外面套一件雨衣。因为小岛上的夏季，每到午后都会有突如其来的对流雨。对流雨脾气特别暴躁，普通的雨伞不管用，要在雨里奔走的话，只有雨衣是最可靠的。

　　所以星辰也要给自己准备雨衣。他有一件湖绿色的小雨衣，在箱子里和他的棒球手套、尤克里里和弹弓放在一起。棒球手套是爸爸的，爸爸在世的时候偶尔会带他去打棒球。尤克里里也是爸爸给他买的，是为了让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单。

　　星辰坐在阁楼不结实的木地板上想了一会儿，找了个背包来，把棒球手套和尤克里里一起装进去了。接着他套上雨衣，把袖子仔细地折上去，背上背包跑下楼，穿好舒服的鞋子，爬上柜台后面为他准备的高脚凳，端端正正地坐着。

　　帮忙星辰家看店铺的年轻姐姐是一个不大喜欢主动搭话的人，但她看小男孩在一边穿着雨衣正襟危坐，觉得可爱又觉得好奇，就问他坐在这里做什么。

　　星辰听见姐姐的声音，稍稍别过脸来看她的脸。姐姐的眼睛又大又亮，星辰不敢看，两个圆鼓鼓的脸颊憋得通红。“我在——”他别过脸，把下巴搁在柜台上，“我在等小灯。”

　　姐姐眨眨眼睛，手里的纸扇子也不扇了。门外面的蝉鸣沁进来，姐姐的马尾辫子在夏日的熏风里一晃一晃。“噢，”片刻以后姐姐说，“你在等祝福邮局的小灯。”

　　星辰把头从台面上抬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前缀。他张张嘴，又把头搁回台面上，“祝——”他说，“祝福邮局的小灯。”

　　姐姐没有回他，只懒洋洋地摇了摇手里地扇子。星辰也不说话，小脑袋里滚来滚去地思考祝福邮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想着想着就要睡着。姐姐帮他把背包摘下来，摘完背包的星辰已经不愿意趴回柜台上睡了，迷迷糊糊地耍赖皮要趴在姐姐大腿上睡觉。

　　所以小灯这天下午来的时候，第一眼并没有看见星辰，只看见店铺姐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地摇着纸扇子。他刚要跟姐姐打招呼，星辰一个激灵就从姐姐的膝盖上直起身。小灯吓了一跳，手里抓着的小包裹散开了，里面玻璃珠一样的东西叭嗒叭嗒落在柜台和地上。

　　姐姐“呀”一声起身来帮小灯把珠子们捡起来重新包好，星辰脸颊通红地蹲在柜台后面，让这块被咸香苦辣包浆了的木柜板挡住自己的脑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听见外面没有动静了，就仰头从木柜台后面露出两只眼睛，看见小灯正拿着送货单让姐姐签收。

　　姐姐用爷爷的黑色钢笔签字，笔尖的摩擦的声音和远处洋面上的雷声一起，沿着木台面传到星辰眼前。星辰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倏地一下站起来。

　　小灯不出所料地又吓了一跳。他一只手拽着地上的背包带子，张着嘴看着星辰。星辰眨眨眼，在柜台后边伸长脖子，“小灯！”，声音大得小灯和店铺姐姐都瞪大眼睛，“我想和你一起送快递！”

　　彼时还年幼的小灯站在午后转瞬即逝的阳光里面，阳光照着他脚边装着生辣椒的簸箕，映在他脸上是一团鲜嫩又明媚的倒影。涌进门来的海风裹挟着香料气味，星辰闭上眼睛吸一口气，又在这样令人心安的咸腥和辛香之中睁开。

　　“我要和你一起送快递！”他重复一遍。

　　远处的积雨云又一声闷响，店里的阳光渐渐变得无精打采。小灯脸上的艳丽倒影晃一晃，和他脸颊上原生的嫣红交错又重叠。帮忙看店铺的姐姐已经重新在柜台后面坐下来了，抓着扇柄的拳头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两个小孩对峙。

　　小灯瞪大眼睛看了看柜台后面的姐姐，又看了看眼前的星辰，一下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办好，就握着自己的背包带子，迟迟疑疑地向店铺门口走过去。他走一步，星辰也跟着走一步，摸到了店门以后他拔腿就跑，跑了好一会儿才慢下来，埋着头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他回头看，星辰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俩头顶上的积雨云像在打饱嗝，咕隆咕隆的声音从城西传到城东，小灯停住了等星辰走过来。

　　如果要问星辰是不是有犹豫过这一天的选择，是不是有犹豫过在这一个日光渐暗的雨前光景里红着脸走向一个陌生的小孩，星辰可太犹豫了。他完全不知道还要和眼前的小孩说些什么，他要说的话刚刚已经一口气说完了。雷声在他脑袋顶上轰鸣，声音震动的频率和他两只腿发抖的频率一模一样。

　　“你别跟着我了，”小灯开口说，“不然别人要以为我们是一伙儿的。”

　　星辰在小灯跟前停下来，“我，”他咽了口唾沫，“我也穿了雨衣，也有背包，我和你就是一伙儿的。”

　　小灯往后退了一点儿，“为什么会想和我是一伙儿的？”他挠挠后脑勺，“镇子上的小孩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星辰眨眨眼，“为什么要躲你？祝福邮局——”压低了声音，“祝福邮局是在做什么坏事吗？”

　　“不是，”小灯说，“只是一个祝福的中转中心罢了。”

　　“祝福——”星辰恍然大悟，“祝福！是我理解的那个祝福吗？”

　　“每一个人在真诚地祝福别人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祝福小精灵出生。”小灯寡淡地说，“小精灵们滚呀滚，就会变成一颗祝福玻璃球，被送到祝福邮局等待被指派和运送。”

　　星辰笑了，“你等等，”只笑了一小会儿表情又拘谨起来，“你是说真的吗？”

　　“是啊。”小灯说，“祝福是有实体的。我们邮局有一群祝福收集员，把全世界的祝福收集起来。祝福到了邮局，就会被指派。比如我今天祝福了你，就会有一枚祝福被指派给你。”

　　“那你们这工作，有保障吗？要是没有那么多人在祝福了，怎么办？会失业吗？”

　　小灯垂下眼睛，睫毛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投下影子又洇开，“祝福从来没有不够用过。世界上正在相爱的人永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多。”

　　“那么你呢？”星辰又问，“在邮局里做什么事呢？”

　　“邮局里有人负责收集祝福，有人负责整理和分发，有人负责投递。”小灯说，“祝福投递是邮局里最普通的工作，就是我的工作。比如今天镇子上有一百个人祝福你们家的肉桂和花椒，我就要负责把他们的祝福送到你们家去。”

　　“那么多祝福，我们家储存不下的呀！”星辰说，“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小灯笑了。“祝福不会一直呆在玻璃球里不动的，”他说，“如果是直接寄给你的祝福，到晚上它们就从玻璃球里跑出来，跑到你的枕头边上去，让噩梦靠不近你；送给你们店的祝福，它们会像守护符一样保护店里被祝福的东西；到天亮，它们就消失啦。”

　　星辰瞪大眼睛，“我也有收到过祝福？你偷偷给我送的吗？”

　　小灯摇摇头，“给真实的人们送祝福，这是我再高一个等级才能做的事情。有其他派送员给你们送，我现在只能送送给那些非生命体的东西的祝福，比如你们店的香料什么的。”

　　星辰盯着小灯，脑袋里想象着着小灯刚刚说的话。思考到令他兴奋的地方了，就去握小灯的手。“这么说来，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星辰说，把小灯的手捏了捏又松开，“祝福是——它们长什么样子？”

　　“你见过的，”小灯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灰扑扑的玻璃球。“看起来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一个一个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夺目。但是是值得守护的东西没错。”

　　星辰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他掌心的玻璃球。街道这时候已经不刮风了，商店街的三角彩旗和路边的木棉也不再动摇，整个小镇都在安静地等待那场稀松平常的暴雨。这一切都让星辰觉得静谧又庄严，他就在这种静谧和庄严里，第一次触碰到人类的祝福。

　　“看起来普普通通对吧，我的车子上掉得到处都是，”小灯自顾自地找补。星辰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小灯看他这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捉住他的手掌摊开，把祝福搁在里面。祝福比星辰想象得沉一些，触感比真的玻璃珠要柔软，星辰仔细看，中间还有一小撮莹蓝色的小鱼一样的内核在涌动。

　　“里边儿有东西。”星辰说。

　　“嗯，”小灯说，“是祝福小精灵。”

　　雨开始下了。是路边的树先听闻这个消息的，接着是地面，再接着是星辰的鼻尖。小灯在他对面老神在在地把雨衣帽子戴好，看他还楞楞地，就帮他也戴上。雨水打在星辰耳边，他还以为是无数颗祝福砸在了他脑袋上。他的脸也被打湿了，眼前的小灯也看得不太清楚了，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却清楚得让他脑袋生疼。

　　“你快回家吧，”小灯模模糊糊地说，“下雨了。”

　　“小灯，”这是星辰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我们一起去。”他拿湿答答的手背于事无补地擦一擦睫毛上的雨水，“请让我陪你一起派送祝福。”

　　——我们的故事这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