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曦痕》疏桐渡

2、旧疾疑云

　　翌日清晨，驿站外早已停了一辆宫中的青幔马车，旁边立了一位面容和善的太监。
　　那太监看了一眼紧闭的门，递了一个眼神给旁边的宫婢。宫婢便上前叩门，门立马被从内拉开。
　　向内看去，楚曦早已带好帷帽，后面的青黛也系上面纱背着行囊。
　　“圣女既已准备好，就快随咱家上路吧，陛下怪罪下来可是了不得。”楚曦点头上了马车随太监一起进宫。
　　走在通往紫宸殿的路上，引路的太监却突然停下，楚曦正疑惑不解时，太监回头小声吩咐:“这是丽妃娘娘，现今圣眷正浓，快跪下行礼。”
　　楚曦与太监连忙跪下，楚曦微微抬头，只见步辇垂着明黄织金纱帘，风卷帘动时，她斜倚在铺着白狐毛的锦垫上，乌发挽成繁复的飞天髻，插满赤金点翠凤钗，珍珠、红宝缀在发间，随步辇晃动折射出细碎金光。
　　“李公公，这是从哪来啊？”丽妃漫不经心的开口询问。
　　“回丽妃娘娘，老奴刚从宫外接圣女入宫”李公公微微弯腰，浅笑答道。
　　“圣女？”丽妃斜睨了带着帷帽的楚曦一眼，“万望圣女尽心医治陛下，往后陛下的病情，须得第一时间告知本宫。”
　　“是，谨遵娘娘教诲。”楚曦屈膝行礼。
　　“行了，退下吧。”丽妃放下帘子，步辇缓缓离开。
　　“娘娘，李公公还在一边，您此时这般吩咐恐会惹陛下不快。”丽妃的贴身婢女面带愁容的小声说。
　　“不快就不快吧。”丽妃指尖捻着帕子上的金线，唇角勾着一抹凉薄的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我的身份本也就不求长久得到他的欢心，这条命不过是为了家族活着。”
　　楚曦缓步踏入殿中，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敛去所有情绪，只留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垂眸行礼时声音平稳无波：“民女楚曦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殿中静了一会，楚曦用余光瞥见明黄龙椅上的帝王正支着额头，指尖捏着朱笔，却久久未落，案上的奏折摊开着，墨迹凝在字间，泛着冷意。
　　“起身吧。”苏砚琛似是才看见楚曦到了，缓声吩咐。
　　“谢陛下，民女先为您诊脉吧。”楚曦垂头请示。
　　一旁的李公公在得到苏砚琛的示意后，拿了一方锦帕放在苏砚琛的手腕处。楚曦上前搭上脉搏，静心诊脉。
　　楚曦的眉头微微皱起，苏砚琛隔着帷帽紧盯着楚曦，似是要透过帷帽看出什么。
　　“孤的病情如何？可能治？”
　　楚曦指尖从锦帕上移开，缓缓收回手，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帷帽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微晃，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苏砚琛见她半晌不语，眉峰挑了挑，原本攥紧椅臂的手松了松，指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面，发出轻而脆的声响：“怎么？连圣女都诊不出孤的病症？”
　　“不是，只是陛下的病情有些复杂，我还要仔细翻阅陛下从前的脉案，反复参详后，才能有所决断。”楚曦垂首，话音平稳，说出的话滴水不漏，分明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敷衍着，却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哦？那初步判断呢，也没有吗？”苏砚琛用手支撑着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陛下脉象虚浮中藏有滞涩，这滞涩之象……不似新近侵体，倒像是经年沉疴的病灶。”楚曦指尖蜷了蜷，顿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世人皆知陛下病重不过几月有余，太医院都长了一张嘴，都诊断出是新病侵体。如今楚曦却是推翻了这个结论，其中实情怕是只有当事人知晓。
　　楚曦垂首立在殿中，指尖藏在袖中微微发紧。她何尝不知，这一句“经年沉疴”，已是将自己推到了太医院的对立面，更是在苏砚琛面前，揭开了那层看似平静的薄纸。
　　“圣女这诊断孤倒是首次听说，还有别的吗？”
　　楚曦连忙跪下，双手交叠头叩在上面，“请陛下恕民女学识浅薄，未看出还有别的病症。”
　　“行了，起来吧，你从明日起搬到太医院旁的凝香阁，方便为孤诊治。”苏砚琛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执着。
　　楚曦退下后，李公公立在苏砚琛身旁，踌躇着想开口，苏砚琛瞥他了一眼。
　　“说”，寂静的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吓了李公公抖了抖。随即，他立马朝苏砚琛躬身。
　　“陛下，这圣女怕不是看出些什么了，可要找个由头打发走，别坏了您的布局。”
　　“无妨，她既可以是个变数，也可以是为孤所用的暗棋，真真假假反而更容易成事。”苏砚琛重新提笔在奏折上批红，笔尖的朱砂与白净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着苏砚琛眼底的专注神色，李公公不再言语，低头称是。
　　楚曦走出紫宸殿的宫门，就看到丽妃的贴身嬷嬷等在不远处，见到她出来立马上前来向她行礼。
　　“圣女，我们娘娘请您去锦瑶殿一见。”那嬷嬷神色虽然恭敬但语气里却没有容楚曦拒绝的余地。
　　见此，楚曦只能点头同意，请她带路。
　　“民女参见娘娘，娘娘圣安。”
　　“不用这些虚礼了，告诉本宫陛下的病情就是。”端坐在主位丽妃，拿起茶盏浅尝一口，虽是漫不经心的神色，但眼神却没有从楚曦身上移开半分。
　　“病症复杂，民女还需时日研判。”楚曦垂眼，仍是那套说辞。
　　“嘭！”茶盏重重顿在案上。丽妃倾身向前，鎏金护甲划过桌面，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紧逼：“这里可与你们山村不同，在宫里，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楚曦能感觉到额角沁出的细汗，但背脊依旧挺直。她缓缓抬眼，透过帷帽轻纱与丽妃对视，声音平稳无波：“娘娘所言极是。故而民女更需谨言慎行，一切——皆以陛下龙体为重。陛下既召民女入宫，民女便只需对陛下一人负责。”
　　此言一出，丽妃眸中眼神更加锋利。那名叫玉儿的宫婢上前一步，呵斥已到嘴边。
　　“够了。”丽妃却忽然抬手制止，她靠回椅背，面上怒容如潮水般褪去，竟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好个‘对陛下一人负责’。那本宫便等着圣女的好消息。退下吧。”
　　楚曦行礼退出，直到走出锦瑶殿很远，袖中攥紧的指尖才微微松开。后背衣衫，已凉透。
　　楚曦在青黛的搀扶下回到凝香阁中，门刚关上，楚曦便身形微晃，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青黛的手臂，指节泛白——那是直面丽妃威胁后，本能的后怕。
　　青黛吓了一跳，忙扶着她坐到榻边：“小姐，您没事吧？丽妃娘娘方才也太过分了！”
　　楚曦松开手，指尖在腿上轻轻摩挲了两下，那点慌乱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抬眼看向青黛，声音虽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发紧，却已恢复了条理：“不过是几句狠话，她贵为妃子，有人反驳她自然会让她发怒。”
　　话虽如此，她垂眸时，还是瞥见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她是山野里长大的圣女，不是深宫浸淫的宫妃，直面这般赤裸裸的杀意，怎么可能全然无惧？只是这惧意，顶多在心底翻涌一瞬，便被理智压了下去。
　　“这皇宫不比咱们的村子，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楚曦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窗纱看向外面，宫墙巍峨，灯火幽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丽妃要陛下的病情，皇帝藏着旧疾的秘密，他们都把我当成棋子，可棋子若是不想任人摆布，就得先看清棋盘。”
　　青黛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曦转过身，眼底的怯意彻底褪去，只剩清明：“先去查陛下的脉案，找出旧疾的根源。至于丽妃那边，虚与委蛇便是，她要的是结果，不是我的态度。”
　　她走到药箱旁，打开箱子整理药材，动作沉稳，仿佛方才的慌乱从未出现过——她知道，从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软弱就成了最没用的东西，唯有让自己变得清醒、坚韧，才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一个宫婢突然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一枚雕龙令牌，声音压低：“圣女，李公公刚派人送来这个，说陛下让您今夜子时，去御花园的玲珑亭见他，只许您一人前往。”楚曦盯着那枚令牌，心下一惊——皇帝深夜单独召见，是信了她的诊断，还是另一场更凶险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