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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暗室试新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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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跨院,天色尚早。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洒下几块明亮的光斑,浮尘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苏云卿将门窗仔细掩好,又让翠竹去守着院门,只说姑娘要小憩片刻,莫让人打扰。翠竹虽不解,但见姑娘神色郑重,便也肃然应下,搬了个小杌子坐到院门口,做起针线来,实则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屋内,苏云卿将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清理干净的桌面上。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去净了手,又用温水将要用到的几个粗瓷碟、竹篾、以及那个自制的简易烘架都擦拭了一遍。
做这些准备工作时,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前世在茶室中准备进行重要品鉴或工艺试验时,她也是如此,心怀敬畏,一丝不苟。
准备工作就绪,她才轻轻解开油纸包的系绳。
山野茶叶特有的、混杂着青草与淡淡花蜜的气息,瞬间变得浓郁起来,扑鼻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将这自然的馈赠纳入胸臆,然后才仔细看去。
纸包里的茶叶,比她之前在堂姐那里看的更清楚。总量约莫有三四两。颜色确是翠绿中带着银灰白毫,只是绿得不鲜亮,微微发暗,是杀青不足的典型表现。叶片形态不一,有芽头,有一芽一叶,也有少量较粗老的单叶和细梗。干燥程度尚可,但摸上去微有韧感,并非完全酥脆,可能是最后一道“足火”不够。
她取来一个最大的浅口粗瓷碟,将茶叶全部倾入其中。然后,就着窗外明亮的天光,开始进行最精细的拣选。
这不是简单的剔除杂质。她要将这些茶叶,根据形态、嫩度、完整度,大致分出三六九等。
最上等的,是那些肥壮挺直、白毫显露的完整芽头,以及标准的一芽一叶初展,形如雀舌。这类数量最少,不到一成,被她轻轻拣出,单独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瓷碟里。
次一等的,是叶片稍大、略有破碎但仍算完整的嫩叶,以及一些细嫩的单片叶。这类占了约三四成。
再次的,便是那些稍显粗老、叶片较大或颜色偏深的叶子,以及虽嫩但破损严重的碎片。这类也有三四成。
最后,才是那些明显的粗老叶、黄片、以及细硬的红梗。这些,是必须剔除的。她拣得极其仔细,一片也不放过。
这个过程缓慢而耗神。需要极好的眼力、耐心,以及对茶叶状态的精准判断。阳光在桌面上缓缓移动,苏云卿的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下的叶片之中。
一个多时辰后,拣选终于完成。
四个瓷碟,分门别类,清清楚楚。最好的那一碟,不过寥寥一小撮,在阳光下泛着茸茸的银毫,虽品相不整,却自有一种山野孕育的生机。最差的那一碟杂质,也有一小堆。
望着这分拣好的茶叶,苏云卿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
原料的预处理,完成了第一步。分档处理,是为了后续能针对不同等级的原料,施以略有区别的工艺,以求最佳效果。那最上等的一小撮,她打算用最轻柔的方式尝试“提香”;次一等的,则重点在于“固色”和“增醇”;至于那些粗老叶片,或许可以试试更高一点的温度,看看能否激发出不同的风味,权作实验。
接下来,才是关键——焙火。
她没有动用那最上等的芽头。那是最后的希望,需得在其他茶叶上积累足够经验后,才敢尝试。
她先取用了次一等碟中约莫一钱左右的茶叶。将自制的竹架和倒扣的陶罐底再次架在填好炭、覆好灰的手炉上。等待温度稳定的间隙,她将选出的茶叶,在另一个碟子里尽量均匀地摊开,薄薄一层。
伸手在陶罐底上方感受温度,温热不烫,正是适合文火慢焙的“暖手”程度。她用小竹篾,将茶叶轻轻拨到罐底平面上,尽量铺匀。
然后,便是等待与观察。
这一次,与上次焙烤劣质茶末截然不同。
茶叶受热,水分和低沸点的青草气最先开始散逸。渐渐的,那股原本有些沉闷的山野清气,仿佛被热力唤醒、提聚,开始变得清晰、上扬。一种类似野兰花、又似某种不知名山果的幽香,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虽然极淡,却真实可辨。
苏云卿精神一振,鼻翼微动,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约莫半刻钟后,茶叶颜色开始出现微妙转变,从略显暗沉的翠绿,向着更润泽的、泛着哑光的黛绿色过渡。叶身也逐渐变得挺脆。她适时地用竹篾极轻地翻动,让茶叶受热更均匀。
翻动时,茶叶与粗陶罐底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一股更明显的、温暖的“火香”开始与原有的清香融合,形成一种更复杂、更令人愉悦的气息。有点像烤熟的坚果,又有点像晒干的橘皮,清新中带着暖意。
她全神贯注,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额角的汗珠滑落,她也只是随手拭去。眼睛紧紧盯着那一点点茶叶,耳朵听着炭火最微弱的声响,鼻子分辨着空气中每一缕气味的变迁。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茶叶已变得十分酥脆,色泽均匀,香气也稳定在一种清醇带暖的层次上。她迅速将茶叶扫入一个预凉的瓷碟中,移开手炉。
待茶叶稍凉,她迫不及待地拈起一片,放入口中。
叶片在齿间轻易碎裂,发出清脆的微响。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干净的、温暖的焙火香,紧接着,茶汤的本味才缓缓渗出——清甜,是的,一种出乎意料的清甜,虽然很淡,却真切地存在于舌尖。山野的微涩感依然有,但已变得极轻微,且迅速转化为一种爽口的生津感。喉间回味,是悠长的、带着花蜜底韵的甘润。
成功了!
尽管只是最初步的改善,尽管这茶叶的条索依然松散难看,但其内质,已经因为这一次恰到好处的文火慢焙,被激发、被提升、被转化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它摆脱了“粗茶”的土腥闷气,拥有了清晰的香气和令人愉悦的甜润口感。
苏云卿的心,砰砰跳得快了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验证了某种可能性的巨大振奋。
她强压下心绪,又用同样的方法,试了试那些更粗老的叶片。更高的温度,更短的时间,激发出的是一种更醇厚、略带焦糖感的香气,口感也更为浓强,虽不及嫩叶清雅,却别有一番质朴的风味。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最上等的一小碟银毫芽头上。
这一次,她更加慎重。炭火减到最小,灰层覆盖更厚,让温度降到仅略高于体温的程度。她将那些珍贵的芽头,极其轻柔地铺上罐底。这是一个更漫长、更需要耐心的“提香”过程,目的在于用极低的温度,慢慢驱走可能残留的、最后一丝不悦气息,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其鲜灵的内质与毫香。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日影西斜,暮色开始浸染窗纸。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屋内不得不点起油灯时,苏云卿终于完成了对这最后一批芽头的处理。
她将焙好的所有茶叶,按照等级,分别用干净的油纸包好,仔细收在梳妆台抽屉的最深处。那最上等的一小包,她单独用一块素绢裹了又裹。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全身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腰背酸痛,手臂发软,眼睛干涩。但她心中,却充盈着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满足感。
她推开窗,让夜风吹散屋内残留的、复杂的茶香。院中夜色如水,竹影婆娑。
摊开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茶叶微温的触感和清醇的香气。
这暗室中的一番忙碌,无人知晓。但这亲手焙出的、截然不同的茶香,却像一粒落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要深远得多。
她不仅验证了技艺的可行性,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一种信心——一种相信自己能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家族中,凭借对“茶”的理解与掌控,走出一条不同道路的信心。
原料、工艺、乃至未来的出路……许多问题依然横亘在前。但此刻,苏云卿觉得,那些问题,似乎都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而她,已经迈出了最扎实、最隐秘的第一步。
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她轻轻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