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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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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镇的屋舍,是沿着乌桕溪两岸次第铺展的。七姓祖上都是江南望族,虽避居深山,仍守着故土营建的规矩。镇上的宅子多是“明三暗五”的格局,外头瞧着三开间,内里却套着五进深院。尤以谢家为甚。青石门楣上“荻溪旧家”四个字,据传乃前明解元所题。解家中的几位族老最爱拿此说道——无非就是时不时无意说到自家嫡系亲族中出了几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但剥开来嚼碎去,也独出现过解元的名字。旁人自然知不真切,毕竟那解家百年大族,岂知内里论道?
解家的宅子在镇西最高处,院落依山势而建。打主门进,跨两进院门便得一天井。天井里两株百年金桂开的泼辣,九月里香雾席过高大的院墙,能照半条街。只是西厢房顶长了从狗尾草,枯黄枯黄地在风里抖,也无人去拔。青瓦坡顶斜斜地伸向天空,风火墙在日头下投下曲折的影,将各家院落隔成一个个清净世界。
晨雾还未散尽,兰舟便提着月白杭绸的裙裾跑过穿堂。她脚上穿着一双特制的软底绣鞋,因是放足后专门找镇外鞋匠定做的,鞋型比寻常绣鞋略宽,鞋头缀的珍珠也特意选了小颗的,免得走路时太过惹眼。
“慢些走。”鲁氏在月洞门前拦住她,目光扫过她沾了晨露的鞋面,“今日要去布庄量秋衣,这般毛躁,仔细叫人看出你这双天足。”
布庄在镇东的市集上,要经过七弯八绕的弄巷。兰舟故意落在后头,宽口的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不同于缠足女子的踏实声响。经过沈家高墙时,她看见墙根青苔上留着几道浅浅的鞋印——想必是前日那几个女学生经过时留下的,她们也都穿着这般宽松的鞋履。
墙根处生着厚厚的青苔,摸上去湿漉漉的,带着经年累月的阴凉。巷口那户人家的蠡壳窗半开着,隐约可见里头紫檀木的博古架,架上摆着霁红釉的胆瓶。
“看什么!”鲁氏回头瞪她,“沈家老太爷最厌人窥探。”
转过巷角,双胞井台旁聚着浣衣的妇人。有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正蹲在井边,三寸金莲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她见兰舟过来,慌忙把脚往裙里缩了缩,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兰舟裙摆底下。
“自打春上水位落了,这井就透着古怪。”卖豆腐的阿婆絮叨着,她的尖头小鞋在石板上站得不稳,“前日李家的猫跌进去,捞上来时毛都秃了。”
兰舟蹲在井台边,宽口的绣鞋在青苔上留下完整的印子。她刚伸手要触井水,就被鲁氏一惊:“离远些!这井……”话未说完,布庄的掌柜已迎了出来,目光停留了一瞬。
布庄是幢三开间的两层小楼,檐下悬着“沈记绸庄”的匾额。店堂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的多宝格上,各色布料泛着幽微的光。掌柜的取出新到的杭纺,鲁氏捏着布料对着天光细看,解兰舟却盯着墙角出神。墙角处摆着几卷新式的宽幅鞋面布,想必是专为天足女子准备的。
对面茶楼的露台上,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正在争论。有个女学生突然站起,裙下露出一双大脚,脚上的皮鞋在木地板上踏得笃笃响:“就是要革了这些老规矩!”
回程时夕阳西斜,将风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经过祠堂时,兰舟看见一男子站在石狮旁,锃亮的西洋皮鞋与青石板格格不入。他正与一长辈争论着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兰舟的绣鞋,忽停顿了一下。
“……至少要通汽车……”
“祖宗之法不可变!”
争执声飘进深巷,惊动了谁家院里的黄犬。犬吠声中,兰舟抬头望见解家宅子的鸱吻在暮色中沉默着,那些陶制的吻兽历经百年风雨,依旧保持着腾飞的姿态。
鲁氏点亮我时,窗外正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
灯影摇曳间,但见兰舟斜倚窗棂,乌桕叶的影儿正落在她眉间。那眉不似远山,倒像雨后的新燕,尾梢轻轻一扬,便惊破了满室沉寂。鼻梁如玉箸含光,衬得唇间那点朱色,恍若初绽的海棠承露。最是那抬眼时——琉璃罩里的火苗忽地一颤,竟羞惭得暗了三分。
三更天了,檐角残月如钩,解兰舟喃喃道:
“玉绳低转画堂秋,烛影摇书案欲浮。自剪湘云成素纻,不随团扇怨西风。”
吟罢自觉失言,忙以帕掩口。
可惜我实在无以应——夜已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