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琐记》》语石

4、第四章

　　腊月十八，寅时三刻，博府的管事领着十二名小厮踏着晨露而来。领头的管事姓周名顺，身着石青杭绸直裰，腰间悬着对牌，走起路来却不闻环佩之声。他身后的小厮们两人一抬，共六对朱漆描金礼盒，盒面缠着五色丝线，缀着赤金打造的“博记”商号徽记。

　　解家的老管家赵福早已候在门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鸦青色直裰，袖口用同色丝线细细补过。他接过周顺递上的泥金拜帖，指尖在帖面的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这才缓缓展开。

　　“解老爷可在？”周顺含笑问道，目光却掠过赵福肩头，打量着院内的照壁。

　　赵福侧身让路：“老爷在花厅相候。”

　　我立在祠堂供桌上，透过半开的门扉，看见两队丫鬟捧着茶具鱼贯而入。打头的是解家的家生丫鬟春桃，她今日特意换了新做的藕荷色比甲，发间别着朵新鲜的玉兰花。

　　花厅内，解亭礼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身着半旧的玄色直裰，唯有领口绣着的暗纹竹叶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他身侧站着二房长子解明远，年方十四，穿着崭新的宝蓝长衫，显然是特意为今日赶制的。

　　博府来的两位族老分别是博大老爷和博三老爷。博大老爷身着绛紫色团花缎袍，手指上的翡翠扳指碧绿欲滴；博三老爷则是一身石青色素面直裰，看似朴素，料子却是上等的云锦。

　　“解年兄。”博大老爷拱手行礼，目光在解亭礼的衣衫上停留一瞬，“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解亭礼还礼道："博年兄说笑了。"

　　丫鬟们奉上茶来，用的是解家祖传的那套霁蓝釉茶具。春桃斟茶时手腕极稳，茶水注入盏中，不溅不溢。博三老爷端起茶盏，指尖在盏底轻轻一触，似在感受那釉面的温润。

　　这时，西厢房传来一阵琴声，是《鹤鸣九皋》的调子。博大老爷侧耳倾听，含笑问道：“可是令嫒在抚琴？”

　　解亭礼微微颔首：“息女闲来无事，胡乱弹奏罢了。”

　　说话间，周顺已命人将礼盒一一打开。赤金头面在晨光中流光溢彩，南海珍珠圆润饱满，苏绣屏风上的花鸟栩栩如生。最特别的是一对翡翠玉镯，水头极好，在日光下泛着盈盈绿光。

　　鲁氏由丫鬟扶着走进花厅，今日特意穿了件沉香色杭绸袄子，发间只簪着支素银簪子。她目光在礼盒上一扫而过，淡淡道：“博府厚礼，解家愧不敢当。”

　　“应当的。”博大老爷笑道，“听闻令嫒蕙质兰心，这些不过是些俗物罢了。”

　　这时，解明远忽然轻咳一声。他身后的丫鬟秋菊忙递上帕子，帕角绣着个极小的“解”字。博三老爷看在眼里，唇角微扬。

　　午宴设在正堂，解家动用了祖传的紫檀木八仙桌。十二道菜肴依次呈上，最后一道乌桕糕盛在定窑白瓷盘中，糕体透着淡淡的紫色，煞是好看。

　　“这是荇之亲手所制。”解亭礼语气平静。

　　博大老爷尝了一口，点头赞道：“清甜适口，难得。”

　　膳毕，双方交换更帖。博家的帖匣是整块金丝楠木雕成，解家的回帖却用寻常梨木匣盛着。鲁氏亲自将回帖放入匣中，匣底铺着新晒的桂花。

　　我静静燃着，看日影渐渐西斜。当博家人告辞时，赵福送客至影壁，目送博家的灯笼渐行渐远，直至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巷口。他缓缓直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时步履略显蹒跚。经过祠堂前的石阶时，他停下脚步，扶着廊柱稍事歇息。一阵夜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他的咳嗽声便混在了这风声里。待直起身时，他不经意地拢了拢衣袖，那袖口内里的补针在暮色中一闪，又隐在了暗处。

　　暮色渐沉时，祠堂的烛火在琉璃罩里轻轻跃动。兰舟将博家送来的那部《诗经》供在案前，书页恰停在《郑风》那一卷。她并未久留，只将一枚新裁的乌桕叶夹进书页，叶脉在烛光下泛着赭红的光泽。

　　窗外细雪簌簌，忽有一阵风过，将书页吹得翻动起来。那乌桕叶在《子衿》篇上停留片刻，终是滑落到《柏舟》那一页。叶柄轻轻敲打在"泛彼柏舟，在彼中河"的字句上，发出极细微的声响，旋即被雪落的声音盖过了。

　　供桌前的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恰好在此刻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