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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余烬尚未冷透,乌桕溪上的风便转了向,带来一股子湿冷的寒意。与我周身缭绕着的经年累月浸入木料的沉水香与冷梅气息,颇有些扞格。

      连日来,解府上下依旧按着年关章程行事,洒扫备祭裁衣,样样不紊。只是这几日府里洒扫的婆子格外经心,连祠堂阶前的青砖缝都用竹签细细剔过一遍。

      赵福晨起便在门前檐下站着,查验新换的灯笼,青石缝里几茎枯草叫他碾了又碾,末了还是小厮来回话,才转身进了院。

      穿过穿堂时,正遇见穗儿端着茶盘往花厅去。赵福略停了脚步,见她托盘里那套霁蓝釉茶具,正是老爷平日惯用的,便知夫人也在花厅里。穗儿悄声说夫人已坐了半日,面前的账册却不见翻动几页。

      花厅里,鲁氏面前摊着年赏账册,却将博家前日送来的礼单覆在册上。日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她手边的泥金笺上投下细碎的影。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笺纸边缘描摹,那上好的纸张边缘已起了些微的毛边。穗儿轻手轻脚地换上热茶,茶烟袅袅而上,在她鬓边缠缠绕绕。碧螺春渐渐凉了。

      这茶香悠悠荡荡飘过庭院,漫进西厢半开的支摘窗。兰舟绣完的并蒂莲静静绷在架上,另铺的素绢上却只疏疏落落描了几笔新枝。银针搁在指间,半日不见引线,倒叫窗棂透来的日影,在绢上画了一道浅浅的斜痕,正落在未成的梅蕊旁。

      祠堂里静极。只听得檐冰化水,滴在石上,一声,一声,密密地敲着。

      这日晌午,镇东头忽然传来铁轮碾过石板的浊响,一声叠着一声,沉沉地撞在解家院墙上。那动静不算大,却带着股子不容分说的劲头,连穿堂风都跟着滞了滞。

      廊下绣花的丫鬟们停住针线,侧耳细听。账房先生的算珠声不知何时歇了,唯有赵福立在垂花门前,望着东边天际,指尖在袖口不着痕迹地捻了捻。

      西厢的支摘窗悄悄落下一寸。鲁氏正拨弄香炉的手顿了顿,灰白的香灰从指缝漏下三分。

      赵福疾步从门外进来,神色倒还镇定,只呼 吸略急了些,附在解亭礼耳边低语了几句。解亭礼正临帖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便从笔尖坠下,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他搁下笔,未说什么,只抬手将那张纸慢慢团起,掷入一旁的纸篓。

      午后,两个小丫鬟在井台边滤豆渣。

      “你可见过会自己跑的铁牲口?”穿绿比甲的那个忽然问。

      素执拿水瓢的手停了停:“巡阅使进城时才有的那种?”

      “比那个更亮……晌午博家门口停着,窗玻璃照得见人影呢。”

      水瓢缓缓沉进井里:“听说……里头那位爷,身量快赶上祠堂的门楣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听见井绳吱呀作响。待管事嬷嬷的身影掠过月洞门,一个才轻声补了句:

      “穿着呢子大衣,没穿绸缎。”

      另一个正忙将滤净的豆渣倒进桶里,水花溅湿了裙角,也不知听没听分明。

      穿绿比甲的那个便也不作声了,只低头搅着滤布。豆渣淅淅沥沥落进木桶的声音里,隐约混着远处门轴转动的闷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弯下腰去提那桶豆渣。

      桶沿的水珠滴在青石上,一路蜿蜒到厨房后门。管茶炉的婆子正倚着门框剔牙,见她们来,忽的直起身子:

      “可算见着真佛了!刚博家门房福贵他娘来说,那铁轿子就堵着大门,老太爷拄着拐杖出来迎……”她忽地收住话头,朝正房方向努努嘴,“里头摔碎了个建盏。”

      婆子转身进来给我添灯油时,手还有些抖。灯捻被她拨得噼啪作响。“造孽哟……”她对着晃动的火苗喃喃,“说是通身洋呢料子,眼睛里都带着冰碴子——”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鲁氏唤人的声音。这婆子忙掐了话头,缩着身子退进夜色里。她带起的那阵穿堂风,却将远处博家正厅的喧嚣,隐隐约约送了些过来。

      此刻的博家正厅,灯火煌煌。博绍谦甫一踏入,满堂的锦绣辉煌仿佛都黯了一瞬。但见他身量极高,如孤峰峙立于琼林玉树之间,将那满室暄暖都压得静了三分。烛影摇红,映出他一副极为出挑的相貌:眉如墨画,斜飞入鬓,一双凤眼微扬,眸色深沉似寒潭静水,顾盼间却自有锐芒隐现。鼻梁高挺如削,唇线分明,那张面容俊美得近乎凛冽,通身透着股经年历练淬炼出的清贵与冷峻,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光华内敛,锋芒犹存。

      博大老爷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捻着胡须,目光在长子身上逡巡,半晌才道:“回来就好。”语气平稳,听不出多少热络。博三老爷立在一旁,脸上堆着笑,手中那对玉核桃在指尖转出涩音:“绍谦一路辛苦,快坐下说话。上海那边诸事可还顺遂?”

      “劳三叔挂心,尚算平稳。”博绍谦答得简略,眸光已转向安静立在博三老爷身后的明滇。博明滇今日穿了新裁的宝蓝长衫,面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见大哥看来,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敬重:“大哥。”

      博绍谦面色稍霁,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长高了些。”目光扫过他簇新的衣衫,“书读到哪了?”

      “《通鉴》读到汉纪了,”明滇答道,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算学也在用功。”

      这时,三房的小姐明瑜笑着插话:“前儿用饭时,父亲还夸二哥进步快呢!解家那门亲事定下后,二哥愈发沉稳了。”

      “明瑜!”博三老爷低声喝止,脸上笑容却未减。

      厅内霎时一静。博绍谦执起丫鬟奉上的茶盏,盏盖轻刮过盏沿,发出极细微的一声清响。他未看任何人,只垂眸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声音平淡无波:“解家诗礼传家,门风清贵。二弟好福气。”

      博大娘子捻着蜜蜡念珠,眼尾细纹里漾着慈和的笑意,声音温软:“正是这话。那解家姑娘,听说性子最是沉静娴雅,女红诗书都极出挑,与明滇正是相配。”她说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拂过博绍谦沉静的侧脸。

      博绍谦未再接话,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恰一阵夜风穿过回廊,吹得厅外那株老梅枝条轻晃,几片红萼簌簌落下,悄无声息地覆在了院中那口废井的石盖上。

      我立在解家祠堂的幽暗里,琉璃罩上的光晕静静的。远处博家方向的喧声渐渐低下去,终至不闻。唯有那更夫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着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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