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练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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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间，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江凝忙跪到房中央。
王玉茹命人拆开了钉住的门窗。
“娘，”江凝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哽咽，“我知错了，不该违逆娘亲，私自出府。也不该口出狂言，顶撞娘亲。请娘亲原谅。”她又将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
王玉茹驻足，严肃的目光在江凝身上扫视。看到面色苍白的女儿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她积聚的怒火平息大半，可想到这女儿那日的反常，她仍存疑虑：“可是真心悔过？”
“是的，娘，我以后定当恪守闺训。”
以退为进，是目前唯一能解除禁足的机会。
王玉茹本意终究在“扳正”而非摧毁，见女儿已被驯服，语气略缓道：“既已知错，便起来吧。禁足暂解，但若再生事，决不轻饶！”
禁足令除，江凝表面恢复！了往日那个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侯府二千金，甚至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
王玉茹暗中观察数日，见其安分守己，加之府中事务繁杂，便也逐渐放松了紧盯的视线。
殊不知，江凝已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无法抑制的窥探之心。她正在等待时机，待羽翼丰满，她定要冲破这金丝笼。
一日午后，江凝借口去书坊取新到的诗文集，巧妙地支开了随行的侍女。
她绕至城东僻静后巷，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后，屏息凝神，望着院内那些精壮汉子们舞刀弄枪，竟也跟着比划起来。
半响过后，两个汗流浃背的武师走到一旁休息。
其中一人半掌掩面，压低嗓音道：“听说了吗？十几年前那位栎王……根本没死，他被心腹将领拼死救出，眼下就藏在万刹堂里。”
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万刹堂？那可是武林乱党……”他未敢再说下去，只余下一声长叹。
江凝闻言，忆起府中教书先生曾提及：景徽元年，新帝初登大宝便以“星孛紫垣”为由血洗宗室，引得诸王人人自危。次年秋，素有贤名的栎王以“清君侧”之名兵锋直指建康，最终却落得个“兵败伏诛”的诏告。
当时先生搁下书卷轻叹：“猜忌相翦灭，尔来迷恩亲”。
无情最是帝王家，也不知那栎王是不是真被人救出去了。
正思忖间，突然不知什么东西将她撞了个趔趄。
原以为猫狗一类的活物，定睛一看竟是个半大孩童。圆圆的脑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些无辜和失措望向江凝，手里还拿着一张没吃完的葱油饼，嘴边也沾了饼屑。
未等江凝说话，一个清朗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忽地响起：“咦？这不是上元夜那位小姑娘么？”
江凝被惊得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身靛蓝色劲装，似曾见过，莫不是……上元夜那少年。
他抱臂倚着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怎会在此？”江凝顿感意外。
少年摸摸孩童脑袋，笑道：“带这小猴崽儿出来玩，净瞎蹦也不看路，都撞到这位姐姐了，你快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想抓鸟没追上，鸟又飞了。”这孩童也不怕生，说完咬了一口葱油饼。
少年走近，精准扫到了院内那些练功的汉子，又落回江凝脸上：“你对这硬功夫感兴趣？”
江凝轻咬了下嘴唇，没有作答。
少年瞧她那副紧张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生出几分了然。
他压低声音道：“看你这样，家里定然是不允的吧。不过，跟你说实话，这类功夫，大多练的是外家硬功，路子野，也不适合女子修习。若真想学些防身健体的本事，须得找对门路才好。”
江凝心中一动，倏然抬眼看他。他那晚制伏恶徒的身手她是亲眼所见，绝非寻常花架子。
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剑眉微挑，道：“不信我？要不，趁我这两日还在广陵，教你几手实用的？总强过你在这儿偷偷瞧这些糙汉子的把式。”
江凝的心怦怦直跳，如同擂鼓。这个提议对她而言太过大胆，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出于对力量的渴望，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那明日我教你几式。”少年爽朗一笑，随后仿佛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抱拳道，“敢问姑娘芳名？在下林逸，双木林，随风飘逸的逸。”
江凝看着他正式却又不失洒脱的礼节，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回应：“我叫……江凝。”
“江凝……”林逸轻声重复了一遍，赞赏地点点头，“的确有……凝霜傲雪之姿。”
“那便说定了，江姑娘，明日未正一刻，城东郊外桃林，不见不散。”
“嗯。”江凝轻轻应了一声。
槐树荫下，少年眼中笑意更深。
*
次日，江凝以与张太守千金论琴为由出了侯府，等侍女走后，从太守府如履薄冰地绕去了东郊桃林。
林逸已早早等候，瞧见江凝气息未定，调侃道：“可算来了，”他指尖轻敲手中桃木短剑，“让我猜猜——江姑娘莫不是翻墙跑出来的？还是说躲着哪家的管事……把广陵街道都绕了一遍？”
江凝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成了欲盖弥彰的停顿，窘迫的脸颊微微发热。
“好了，言归正传，”林逸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便识趣地将话头转移到正事上，“此剑送你了。”他将手中的桃木剑递给了江凝。
江凝抬眸，目光对上他清隽的眉眼，慌忙垂睫，接过了那柄桃木剑。
“谢谢。”她嗫嚅了一声。
“诶，先别谢，还没开始教呢。等哪天小徒弟要是名震天下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半吊子师父。”林逸嘴角勾起。
不知是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小徒弟”，还是对眼前人莫名的信任，江凝紧绷的心弦不觉松了下来。
正值初春，桃树枝头已缀满密密匝匝的花苞，在微寒的空气中悄然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执剑如执笔，太松则浮，太紧则僵。一笔一画，一招一式，皆心念所及。”
林逸折了根桃树枝轻点她的手腕：“再抬高三寸。”
“小徒弟别皱眉。你看这招‘云开月明’，精髓不在刺，而在撩——想象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拨开挡着月亮的云。”
江凝练了几次但站姿不稳，他安慰道：“慢慢来，我当年学这招，差点给自己绊进沟里去了，你比我强多了。”
江凝心中憋着一股劲，每一个动作都反复揣摩练习，浑然忘记了时间。
“第一次当人家师傅，今日我也算功德圆满喽！”林逸打趣道，“话说小徒弟，你该不会不知道太阳快落山了吧？”
江凝大惊失色。
“先替我保管！”她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将桃木剑交到他手上便径直地跑了，跑了一小段又调转了方向。
林逸见状不由莞尔，自语道：“慌不择路？”
习剑的第二日，诸事如常。
“小徒弟！”林逸扬手抛来一个酒囊，“没喝过的，尝尝。”
江凝顺势接住，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抿了一口。本以为会呛得厉害，没想到入口漫开一股温润的果香与蜜甜。
“一看便知你是家里的乖孩子，”他倚树笑道，“头回喝酒吧？感觉如何？”
“还行。”她将酒囊拧好还回，喉间还留着温热的甜。
林逸拿起酒囊，故作不满：“我这酒可是天下最好的酿酒师所酿，一年只出一坛，皇帝想喝都得等明年。到你这可好，就得了句‘还行’？”随即狡黠一笑，“好歹说句‘像喝了琼浆玉液一样’才对得起这酒吧。”
“……哦。”
不得不承认，这酒确实不错。但他说的话，几乎让她有种颠覆以往形象翻个白眼的冲动。
林逸含笑的目光悠悠掠过枝头含苞的桃色，少时徐徐道：“胜日寻芳，桃蕾初含。愿君如是，终见灼灼其华。”
江凝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跟街头卖弄文采的说书先生一般？
“小徒弟，广陵事务已了，我明日便要离开。”他却收起了方才的嬉皮笑脸。
江凝眼睫微微颤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逸走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里面有几式步法图谱，我简单画了下，或许对你有用。”
“……多谢。”她将锦囊收下。
林逸道：“这两日我看出小徒弟悟性极佳，心志亦坚，若真心向剑，再寻个名师点拨一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江湖虽远，未必无期，希望重逢之日看到小徒弟大展身手——或者，跟我过过招也好。”
江凝默然片刻，最终应道：“保重，林少侠。”
“小徒弟保重。”
林逸说罢，转身大步而去，身影渐渐模糊在桃林尽头。
江凝伫在原地，握着桃木剑和锦囊，像被注入了些许力量。
这短暂的两日午后，是她十六年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酣畅淋漓。
她知道不能将那柄桃木剑带回侯府，于是将它藏于桃林深处一株老树的根须洞隙中，又以枯枝落叶掩去痕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此后，她钻了空隙便去往桃林静心练习。数日下来，她已将那几式练得颇为纯熟。
一日，小院幽静异常。江凝一时兴起，折了一根长短适中的树枝，凭记忆又练了起来。
她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侯府。
恰在这时，江璇得了新的南珠串，想着让自己素来寡言的妹妹开开眼。
她脚步轻快地迈进院门，口中那句“妹妹你看……”尚未出口，便猛地噎在喉间——她看见江凝手持树枝，身形流转，腾挪闪转间，分明带着某种凌厉，那绝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闺阁游戏！
江璇惊得杏目圆睁，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江凝！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然偷偷练武？！我要告诉娘去！”
江凝手中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下完了。
她试图阻拦，江璇却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提着裙摆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尖叫声一路划破侯府的宁静：“娘！娘！不好了！江凝她疯了！她在院里偷偷练武！”
王玉茹闻讯疾步赶来，踏入小院，看到江凝躲闪的目光和脚边的树枝，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猛地冲上前，捡起地上那截树枝，用力掰成两截，又仿佛那是何等邪物一般，狠狠掷得远远的。
“来人！把这个屡教不改的东西给我拖去祠堂！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祠堂阴冷，香火味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江凝靠坐在紧闭的门边，面对森然林立的漆黑牌位，竟察觉不出半分惧意，心头只剩下一片空洞。
她第一次踏足此地，已是六年前。后来的六年光阴，若论起滋味，大概是黄连水里兑着三分薄糖。
四下环顾，一个念头骤然明晰——她该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练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