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反派的好奇心 ...
-
靖安侯世子陈煜的邀请,在苏府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
苏明远颇感意外,他与靖安侯府素无深交,陈煜更是年轻一辈中出了名的喜静,不爱交际,怎会突然下帖相邀,还特意提及自己那个向来不起眼的庶女?
张氏则是惊疑不定。先前苏淼淼那场“暗恋”闹剧,她只当是庶女痴心妄想,严加训斥后便以为过去了。如今陈煜亲自点名,难道…那丫头真入了世子的眼?还是说,世子听信了谣言,出于好奇或其他原因想一探究竟?无论哪种,都让张氏心里七上八下,既怕失了攀附的机会,又怕苏淼淼言行无状,得罪贵人。
苏婉如得知后,更是气得摔碎了一个茶盏。“那个蠢货!她也配?!” 她怎么也想不通,靖安侯世子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注意到苏淼淼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被卷入漩涡中心的苏淼淼,接到父亲让人传来的口谕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陈煜?邀请她?品鉴金石书画?
开什么玩笑!她连颜真卿和柳公权都分不太清好吗!她那些关于“暗恋”的表演,只是为了转移陆沉舟的视线,可没想真的去招惹陈煜本人啊!这位世子爷怎么就当真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她第一反应是装病不去。但传话的管事语气严肃,说是老爷的意思,让她务必准备妥当,不可失礼。看来苏明远对这邀约颇为重视,或许存了借此与靖安侯府拉近关系的心思。
苏淼淼愁得直揪头发。这下怎么办?她那些对付后宅小打小闹的“笨拙”招式,在正式的、面对面的、涉及金石书画这种高深话题的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啊!说不定还会因为无知而闹出更大的笑话,甚至真的得罪陈煜。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翠珠也跟着发愁:“小姐,要不…您赶紧临阵磨枪,找几本金石书画的册子看看?”
“看什么看!那是能一晚上看会的吗?”苏淼淼哀嚎。她现在无比后悔,当初为了演“暗恋”戏码,没有真去了解一下陈煜的喜好,现在抓瞎了。
“要不…去问问表小姐?”翠珠小心建议,“表小姐懂得多,或许能指点一二?”
林清月?苏淼淼眼睛一亮。对啊!女主学识渊博,就算不懂金石书画,至少能给她些应对的建议,或者…找几本速成的入门书?
她立刻跑去了听雪轩。
林清月听她说完,秀眉微蹙。她也觉得此事蹊跷。“陈世子此举,颇有些突兀。淼淼,你需谨慎应对。” 她沉吟片刻,“金石书画,我涉猎亦不深,只略知皮毛。不过,我倒有几本入门图录和赏鉴笔记,你可拿去翻看,至少记些基本术语名目,不致全然无知。”
她让嬷嬷找出几本书册,又提点道:“届时少说多听,若世子问及,可直言自己初学,仅作欣赏,不敢妄加评论。态度谦逊诚恳,总好过不懂装懂,贻笑大方。”
苏淼淼如获至宝,抱着书猛点头:“嗯嗯!表姐你说得对!我就装…啊不,我就实话实说,我就是个刚入门的小白菜!”
抱着书回到自己院子,苏淼淼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并没有)地恶补。什么青铜器纹饰,什么碑帖拓本,什么山水皴法…看得她头晕眼花,直打瞌睡。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比高等数学还难!
但为了小命,拼了!
煎熬中,赴约的日子到了。
苏淼淼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气的藕荷色衣裙(力求稳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最简单的珍珠耳坠,脸上脂粉淡得几乎看不见,努力将自己往“端庄木讷”方向打扮。
苏明远带着她乘马车前往靖安侯府。路上,苏明远难得地对这个女儿多嘱咐了几句:“陈世子乃靖安侯嫡子,身份尊贵,性情温和,你切莫失礼。若问起你喜好,便说些寻常的,莫要卖弄,也莫要畏缩太过。”
苏淼淼低着头,乖乖应“是”。
到了靖安侯府,被引入一处清雅的书房。陈煜已在等候,见他们进来,含笑起身相迎。他今日穿一身天青色常服,气质温文,眉眼清朗,确如传闻中那般,是个翩翩君子。
苏明远与陈煜寒暄几句,话题便引到了书画上。陈煜果然取出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画作,与苏明远一同品评。苏淼淼屏息静气地站在苏明远身后,努力降低存在感,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画上瞟——嗯,山是山,水是水,画得挺像…没了。
陈煜与苏明远讨论了一会儿笔墨技法、构图意境,苏明远虽非专精,但也算有些见识,应对得体。末了,陈煜仿佛才注意到苏淼淼,温声笑道:“早听闻苏二小姐亦好此道,不知对此画有何见解?”
来了!苏淼淼心一提,深吸一口气,按照林清月教的,上前半步,福了福身,声音不大但清晰:“世子谬赞。臣女才疏学浅,于书画一道仅初涉皮毛,岂敢在世子与父亲面前妄言见解。此画意境高远,笔墨精妙,臣女唯有静心欣赏,叹服大家手笔,实说不出更多了。”
她态度恭谨,语气诚恳,将“不懂”说得坦荡,反而让人不好苛责。
陈煜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笑:“苏二小姐过谦了。欣赏本身,便是一种见解。” 他没再追问,转而让侍从又取来几枚古玉和一方砚台,请苏明远赏玩。
苏淼淼松了口气,悄悄退后半步,继续当背景板。她发现,陈煜似乎真的只是礼节性问问,并未深究,或许之前的“点名”真的只是客套?她心里稍安。
然而,她没注意到,书房一侧的屏风后,一道玄色身影,不知已静立了多久。
陆沉舟今日来靖安侯府,是与靖安侯有要事相商。事毕,侯爷留他用茶,听闻陈煜正在书房招待苏侍郎及其女,侯爷便随口提议一同过去看看,陆沉舟也未推辞。
他们从另一侧门进入,侯爷不想打扰儿子待客,便示意在屏风后暂坐。于是,陆沉舟将方才书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苏淼淼那身老气的打扮,看到了她极力缩小的身影,看到了她回答陈煜问题时,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紧张的眼神,以及那番提前准备好的、滴水不漏的谦辞。
果然,又是这副样子。面对可能的“危险”或“关注”,她第一反应永远是退缩、掩饰、装笨。
陈煜的邀请,在他看来,试探的意味大过兴趣。或许是陈煜听说了那些传闻,有些好奇;或许是靖安侯府对苏明远,或者对苏淼淼背后的什么(比如西山?)有了想法。但无论哪种,苏淼淼的反应,都完美地符合了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甚至有些笨拙胆小”的庶女形象。
她演得很像。
但陆沉舟就是觉得,哪里不对。那种过于完美的“符合”,那种在紧张之下依旧能清晰说出套话的“镇定”,还有她偶尔飘向窗外或角落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茫然的微光…
屏风后的阴影里,陆沉舟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苏淼淼身上。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任何器物,看着她呼吸都放得轻缓,看着她偶尔因为父亲或陈煜提到某个生僻词而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懵懂(这个不像装的),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睑。
这种观察,让他心中那点探究欲,像被羽毛轻轻搔刮,越来越清晰。
他忽然很想看看,如果打破她这副小心翼翼维持的“平庸”假面,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有些难以遏制。
书房内,赏鉴接近尾声。陈煜命人收起物件,又与苏明远聊了几句闲话,气氛颇为融洽。苏明远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
陈煜客气地送至书房门口。
苏淼淼跟着父亲,心里想着总算熬过去了,脚步都轻快了些。就在她迈过门槛,即将离开这令人压抑的书房时,身后,屏风方向,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平静、却让她瞬间血液凝固的声音:
“苏二小姐留步。”
苏淼淼脚步猛地顿住,浑身僵硬,几乎能听到自己颈椎转动时发出的“咯吱”声。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屏风旁,玄衣墨发的男子缓步走出。他并未看陈煜或苏明远惊愕的表情,目光直接落在苏淼淼瞬间苍白的脸上。
陆沉舟神色如常,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礼节性的笑意,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锁定了她,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
“方才听世伯与苏侍郎论画,提及前朝李思训青绿山水之妙。陆某偶然听闻,苏二小姐对李思训画作中‘金碧’之色所用矿物颜料来源,似有独到听闻?”他语气平稳,仿佛真的只是偶然想起,随口一问,“不知可否赐教?”
苏淼淼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李思训?青绿山水?金碧之色?矿物颜料来源?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连李思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还矿物颜料?她只知道胭脂是花做的!
陈煜和苏明远也愣住了,疑惑地看向陆沉舟,又看向呆若木鸡的苏淼淼。陈煜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苏明远则是惊疑不定——自己这女儿,何时连这等偏门学问都“略有涉猎”了?他怎么不知道?
陆沉舟的问题,刁钻、冷僻,且完全跳出了寻常闺秀的知识范畴,甚至很多文人雅士都未必清楚。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直白的、突如其来的…揭穿?或者说,是撕开她那层“平庸”伪装的利刃。
苏淼淼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父亲疑惑的目光,陈煜探究的视线,以及…陆沉舟那看似平静,实则充满压迫感的注视。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在怀疑什么…他在逼她…
巨大的恐慌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脑海里疯狂尖叫:怎么办?怎么说?装傻?可装傻能糊弄过去吗?承认不知道?那之前“略有涉猎”的说法岂不是打脸?而且陆沉舟为何偏偏问这个?
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他是不是在试探她是否知道西山矿脉的事?因为矿物颜料…
这联想让她更加恐惧。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时候,另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世子。”林清月不知何时,竟也出现在了书房外的小径上,她手中捧着两卷书,步履从容地走近,对着众人敛衽一礼,然后抬眸,看向陆沉舟,神色平静无波。
“世子所问,涉及画史秘辛与矿物地理,非深研此道者不能详答。清月恰在读《历代名画记》与《金石录》,偶见相关记载,或可为世子解惑一二。表妹年幼,于书画一道确系初学,此类艰深问题,怕是难以应对,还请世子勿怪。”
她声音清晰,语气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苏淼淼的“无知”合情合理,又主动接过问题,从容应对,直接将陆沉舟的刁难,化解为一场正常的学术探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苏淼淼身上,转移到了林清月身上。
苏淼淼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林清月沉静的侧影,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表姐…你又救了我一次…
陆沉舟的目光,也终于从苏淼淼身上移开,落在了林清月脸上。他看着这位气质清冷、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表小姐,眼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兴味。
林清月…果然,你也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这对表姐妹,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