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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坠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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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五年的冬天,冷得连呵出的气息都会瞬间凝成薄霜。
于以初的名字,就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撞入了所有人的视线。清晨八点,手机的推送悄然亮起——“当红小生于以初凌晨坠亡”。苏婉婉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怀里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毛绒公仔,柔软的羊毛毯被她揉出了一小团凌乱的痕迹。她对自己说,假的吧,肯定是哪个无良媒体博眼球的假新闻。
可到了晚上,官方的通报还是来了。只有短短一行字,冷静到近乎残忍:“抑郁症酒后意外坠楼”。
网络却瞬间沸腾。人们讨论他当晚戴的手表价值几何,猜测那间酒店套房里究竟出入过哪些面孔。他所属的公司和工作室飞快地注销,像退潮后沙滩上徒留的泡沫,只剩各种光怪陆离的猜测兀自膨胀。苏婉婉划着手机屏幕,看着照片里他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的明朗笑容,眼泪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慢慢洇湿了怀里的公仔。是他演的白楚,那个在她人生最低谷时,给予她一丝光亮和慰藉的角色。现在,那道光,好像突然熄灭了。
哭着哭着,不知何时昏沉地睡去。然后,时间仿佛在她枕边悄悄打了个盹,朦胧中转了个身。
二零二二年的春天,空气里浮动着刚割过的青草气息,清冽又鲜活。
苏婉婉在一个嘈杂的片场醒来。阳光从摄影棚顶的缝隙里漏下来,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轻盈舞蹈。她怔了怔,看着自己紧紧握在手中的公仔,再茫然四顾——不是梦。她竟然,回到了三年以前。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简陋的化妆镜前,坐着二十三岁的于以初。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松了一颗纽扣。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给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柔和得像自身在发光。皮肤是冷调的白,此刻却因化妆品的不适,脸颊泛起浅淡的绯红。化妆师正对着他的脸发愁:“你这皮肤也太敏感了,粉底一上就红,这可怎么化?”
于以初微微低下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弧度天生好看,此刻正有些抱歉地轻轻抿着。“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没休息好的微哑,透过镜子,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疲倦。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旁边挂着的戏服时,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阳光穿透琥珀,温润,清澈,藏着小小的、真实的欢喜。
苏婉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是这里,就是这个时候。记忆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她托了父亲的关系来片场参观,鼓足所有勇气上前,结结巴巴地说喜欢他的表演。他听着,白皙的耳朵尖慢慢红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这个小公仔塞给她,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被催着去上妆了。那份笨拙又真挚的善意,她记了很久很久。
现在,活生生的他就在那里,近得能看清他呼吸时胸口轻微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苏婉婉的手指微微发抖,说不清是巨大的震惊,还是失而复得般的激动。于以初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忽然抬起眼。
苏婉婉慌忙转过身,假意蹲下系鞋带,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直直坠下,在地面砸出几朵深色的小花。
场务开始清场,拍摄即将开始。苏婉婉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小瓶粉底液,轻轻放在化妆师的台子上。“姐姐,”她的声音还带着未褪的哽咽,“他皮肤容易过敏,这个牌子或许会温和些……麻烦您了。”化妆师愣了一下,还未及反应,苏婉婉已转身快步走向片场外,背影有些仓促的决绝。
傍晚时分,片场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驱散了春日的薄暮。于以初和经纪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已换回自己的衣服——一件宽松的黑色针织衫,衬得人格外清瘦。苏婉婉按捺住狂跳的心,走过去,说自己想应聘助理。
经纪人挑剔地打量她,眉头蹙起,拒绝的话眼看就要出口。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于以初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哥,可以考虑一下。”说话时,他的目光轻轻掠过苏婉婉,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漾开一丝很淡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
经纪人无奈地瞥他一眼,最终还是抽出一张纸条,写下联系方式。纸条上带着淡淡的墨水气息,苏婉婉紧紧将它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密钥。
然而,这场穿越短暂得像一场过于美好的仲夏夜之梦。
第二天清晨醒来,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让她的心直直往下坠。抓过手机——二零二五年的日期冰冷地显示在屏幕上,于以初坠亡的新闻依旧挂在头条,字字刺目,纹丝未变。
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苏婉婉拥着被子坐起,呆呆地看着掌心的公仔,绒毛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片场阳光的温度。她不甘心地重新躺下,紧紧闭上眼,想要再度沉入那个有他的时空,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只有那个小小的公仔,静静躺在她的掌心,用微不足道的存在证明着昨夜的一切并非幻觉。
晨光狡黠地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明亮的光轨,一如昨天片场那些短暂停留的光柱。
明明真切地看见过,温暖过,却终究,无法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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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网络上的潮水并未退去,反而涌来了更多细节。
这次是关于于以初和经纪公司那份被层层剖析的不平等合约,以及他令人讶异的收支状况。报道写得详尽,他早早为母亲安置了舒适的居所,自己却常年租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收入的大头并未流向自己,而是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数个公益项目的账户。更有甚者,有人翻出了他某个购物软件的主页,发现他曾购买一件不过两百余元的普通棉服,甚至为了那寥寥数元的好评返现,认认真真地拍摄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棉服,没有出镜,腼腆的声音透过不甚清晰的收音传来:“客服人很好,衣服也很暖和。”
苏婉婉看着屏幕上他说话时微微弯起的指节,视线再一次模糊。就在他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她掌心一直握着的小公仔,那双塑料镶嵌的眼睛,仿佛极微弱地闪过一点莹润的光泽,快得像是幻觉。
紧接着,那种熟悉的、仿佛灵魂被轻轻抽离的眩晕感,再次温柔又霸道地裹挟了她。
时间的长河,又一次为她悄然倒流。
意识清醒时,她正坐在自己的车里。看了一眼手机日期,距离上次那片场的阳光,仅仅过去了一周。这次苏婉婉没有丝毫犹豫,发动车子,径直驶向新闻里提及的那个老旧小区。
初春的傍晚,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在小区略显斑驳的门口,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于以初戴着黑色的口罩和鸭舌帽,裹着一件看起来很厚实的羽绒服,可即便这样,依然能看出衣料下清瘦挺拔的轮廓。他步履匆匆,几缕柔软的黑发不听话地从帽檐下溜出来,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苏婉婉怕唐突,先拨通了经纪人王哥的电话。听到她主动提出可以“无偿帮忙”,王哥在电话那头的语气果然松动了不少,很快将一个具体的门牌号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站在那扇略显陈旧的防盗门前,苏婉婉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按下门铃。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于以初站在门后,抬手摘下了口罩。客厅的光线不算明亮,柔和地铺在他的脸上,皮肤是冷调的白皙,鼻尖却因为方才室外的寒冷,冻出了些许绯红。他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羞赧的笑容,轻声问:“你好?”
房间比想象中更狭小一些,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空调虽然开着,但暖气显然还未完全驱散一室清寒。“没想到你来这么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房间还没暖和起来。”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连帽卫衣,领口松垮,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额前柔软的刘海乖顺地垂着,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分,有一种毫无攻击性的少年气。
苏婉婉鼻腔猛地一酸,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随身的大包里掏出一件崭新的、蓬松的羽绒服,递过去:“最近倒春寒,你……别感冒了。”
于以初没有立刻去接那件衣服,而是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弧度自然微扬,瞳孔的颜色偏浅,像上好的、剔透的蜜糖琥珀,此刻正带着一点柔软的探究。“我没事,”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倒是你……眼睛怎么有点红?是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苏婉婉慌忙低下头,躲开他那过于清澈的注视,转而看向简单甚至有些空荡的客厅,“你吃饭了吗?我……我来做吧。”
“我已经做好了,”他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无害,“要一起吃吗?”长长的睫毛随着他垂眼的动作,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啊?不用不用!”苏婉婉连连摆手,脸颊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哒哒”的脚步声从里屋传来,一只毛色金黄、体型匀称的金毛寻回犬欢快地跑了出来,好奇地对着陌生的来客叫了两声,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不好意思,”于以初立刻弯下腰,温柔地揉了揉狗狗的脑袋,语气里带着纵容,“它最近有点调皮,总爱跑出来。”
苏婉婉的心瞬间被这只漂亮的大狗击中,她也蹲下身,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金毛光滑的背毛:“没关系,我一直很想养金毛的,就是家里有人过敏,没办法。”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于以初抬起头,目光与她相接,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三毛。”
苏婉婉愣住了。三毛?这个名字……是她高中时,未来最想养的宠物,随口和人提起时,她曾说金毛又暖又忠诚,要是养一只,就叫三毛,简单好记又特别。怎么会……
没等她理清这巧合带来的心悸,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她腹部清晰地传了出来,在突然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苏婉婉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以初显然也听到了。他先是一怔,随即,眼底那层惯常的、淡淡的疲惫与疏离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拨开,真切的笑意漫了上来,让他整张脸都明亮生动起来,如同冰封的湖面迎来了第一缕春风。他眼睛弯弯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看来,是该吃饭了。一起吃吧?”
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味道却出乎意料地不错。吃饭的时候,苏婉婉看着对面安静用餐的于以初,思绪纷乱。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轻声试探:“以初,你和公司签的那份合同……当初,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提到合同,于以初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只是那原本还有些暖意的眼神,似乎悄然黯淡了几分。静默了几秒,他才抬起眼,声音平静无波,却像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壳:“嗯。
苏婉婉心里蓦地一疼,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他摇摇头,似乎想驱散那瞬间的低气压,甚至拿起手边的水杯,朝着她微微举了举,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嘴角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合作愉快,苏婉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征询,“或者……我可以叫你婉婉吗?”
他笑着,可那笑意却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并未完全抵达那双浅褐色的眼底深处。
“可以。”苏婉婉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回答。
从于以初的住处离开,回到自己2022年的家,苏婉婉的心依然无法平静。某种冲动驱使着她,她拿出手机,给当时的男友陈辰发去了一条简短的分手信息。
对方几乎立刻回复了一个充满诧异与不悦的“?”。
就在苏婉婉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思考该如何回复这仓促的质问时,一股毫无征兆的、尖锐的刺痛猛地窜入她的脑海!
仿佛尘封的匣子被强行撬开一角,一段完全陌生的记忆碎片,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光影与气息,汹涌地冲刷进来——
夏末秋初的校园,梧桐叶开始泛黄。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于以初,身姿清隽,站在洒满夕阳余晖的走廊尽头。他看着她,笑容干净得像被水洗过的蓝天,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以后啊,我要是养只大金毛,就叫它‘三毛’,怎么样?你……可以常来看它。”说完,他似乎鼓足了勇气,飞快地、极轻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然后耳根通红地转身跑开。
苏婉婉彻底呆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这记忆从何而来?为何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陌生?
没等她从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理出任何头绪,那股熟悉的、强大的抽离感再次席卷了她,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
视线再度清晰时,她已躺回2025年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外是冬日惨淡的天光。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社交媒体的界面。关于他的新闻依然占据着角落,只是旁边多了一条新的、被顶上热门的话题:#吴川收养于以初爱犬三毛#。配图是另一个俊朗的男人温柔抱着金毛的照片,评论区里一片“暖心”、“重情重义”的赞誉。
苏婉婉怔怔地看着,又缓缓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时空里,他房间那未完全驱散的寒意,和他递过来那杯温水时,指尖轻微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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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的信息,一次比一次清晰的穿越,掌心残留的、属于不同时空的触感……看着这些,苏婉婉心底最后一丝犹疑的薄冰,终于“咔嚓”一声碎裂消融。
这一切,真的在发生。
她不再迟疑,起身开始收拾简单的物品。目光掠过床头那个沉默陪伴的公仔,她停顿片刻,终究还是将它轻轻拿起,妥帖地放进了随身的挎包内侧,仿佛携带一枚护身符,或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妈妈一直守在客厅,眼下的青黑和红肿的眼眶暴露了她的无眠与忧虑。见苏婉婉出来,她立刻上前,声音带着未尽的哽咽:“婉婉,你这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妈妈真的很害怕……”
“妈,我没事,”苏婉婉放缓了声音,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可靠,“药我都按时吃了。别担心,我现在需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让张叔送你去,好不好?”妈妈握着她的手,掌心微凉,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苏婉婉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关怀。
车子驶向那个如今已笼罩在悲剧阴影下的小区。时过境迁,这里的安保变得异常严格,苏婉婉几经周折,才在一位好心业主的协助下得以进入。曾经普通的住宅楼,如今楼下那片区域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现场早已被彻底清理,看不出任何惊心动魄的痕迹,只有层层叠叠的鲜花、玩偶和未曾熄灭的烛光,无声诉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思念与哀恸,在冬日的寒风里显得凄美又脆弱。
苏婉婉避开人群,凭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在边缘的灌木草丛间细细寻找。指尖拂过冰凉枯黄的草叶,忽然碰到一个坚硬微凉的异物。她拨开草丛,一枚样式简洁的银色戒指静静躺在泥土之上。
她将它拾起,拂去尘埃。内圈似乎刻有字迹。就着微弱的天光,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CW MY LOVER。
看到这行小字的瞬间,仿佛有一道细微的电流从指尖窜入心脏,随之而来的并非惊雷,而是那种熟悉的、温柔的晕眩,如同潮水漫过沙滩,迅速吞噬了她的所有感官。
再次睁开眼,视野里是一片单调的、令人心慌的洁白。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占据着每一寸空气,时刻提醒着此地的属性。左手手腕传来裹缠的厚实感与隐约的钝痛——她回来了,回到了当年自己割腕后,被抢救回来的医院病房。
“婉婉!你醒了……婉婉!”守在床边的母亲几乎是在她睁眼的同一刻扑了过来,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滴落在苏婉婉的手背上,“别再吓妈妈了,别再做傻事了……妈妈只有你了,婉婉……”
看着母亲瞬间苍老憔悴了许多的面容,苏婉婉的心像是被狠狠揉搓了一把。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摸着母亲散乱的头发,声音因虚弱而低微,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妈,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了。”她顿了顿,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至少……这段时间不会。”
她说到做到。这一次,她不再抗拒治疗,积极配合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仿佛急于积蓄力量,好尽快离开这白色的囚笼。恢复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期都快,不久后,她终于获准出院。
踏出医院大门,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的、微凉的空气,苏婉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于以初经纪人王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王哥显然余怒未消,语气极冲:“苏小姐?你还知道联系?之前找你的时候电话永远打不通,玩失踪是吧?现在想来当助理?没可能了!我们这儿不缺人!”
苏婉婉握紧手机,带着满满的歉意与恳切,再三道歉解释(含糊地以身体不适带过),或许是她语气中的真诚与坚持最终起了作用,王哥不耐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吐露了于以初近期的行程:“他在城西影视基地,拍《兰陵王》,戏份重得很,你别去添乱!”
拿到消息,苏婉婉片刻未停,立刻赶往影视基地。凭借一点小小的机变和对剧组运作的粗略了解,她设法混入了拍摄区域。
片场气氛紧张,一场打斗戏刚刚结束。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于以初。他仍穿着戏里的铠甲,额角却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猩红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刺目的对比。工作人员围上去处理,一位颇有资历的老演员站在不远处,与人闲聊,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唉,现在有些年轻人啊,靠脸就能吃饭,至于戏嘛……也就那样咯。”
于以初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微微偏头,对正手足无措的化妆师平静地说:“麻烦补下妆,下一场镜头很快要接上。”
化妆师看着那还在渗血的伤口,满脸为难:“以初,这伤口得先处理,直接上妆会感染的……”
“没关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带着一点拍摄后的疲惫沙哑,“先补吧,别耽误大家时间。”
化妆师无奈,只能先用消毒棉片简单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上覆盖厚重的油彩和粉底。粉扑按压在伤口上的那一刻,苏婉婉清楚地看到,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仿佛那细微的痛楚只是错觉。
那场需要他保持“完好”面容的戏,拍了整整七条。每一次激烈的动作或表情,都可能让额角的伤口再次裂开,化妆师便只得一次次上前修补。于以初始终沉默地配合着,直到导演终于喊出那声“过”。
收工后,苏婉婉立刻去药店买了最好的外伤药和敷料。夜晚,她守在他下榻的酒店房间门口,直到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才上前敲门。
门开了。于以初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件宽松的浅灰色棉质衬衫,衬得他愈发清瘦。看到门外是她,他明显怔住了,浅色的眼眸里掠过清晰的讶异,随即侧身让开:“……你怎么在这里?进来吧。”
房间里有淡淡的药油和沐浴露混合的气息。他小心地让她进来,关上门,才转过身轻声问:“婉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以初,”苏婉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直直落在他即使卸了妆也依然能看出红肿破皮的额角,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疼不疼?”
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即将坠落的泪水,于以初似乎有些无措。“不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软,“别哭,婉婉。”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淡淡的困惑与担忧,“之前……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一直打不通。你……没事吧?”
“你找过我?”苏婉婉抬起泪眼,她往前一步,试图从他清澈又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眸里看清更多,“以初,你告诉我,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于以初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里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一些。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之前说过,你不认识我。”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苏婉婉急切地追问,“能不能告诉我?”
“你真的……”他微微垂眸,长睫掩住眼底情绪,“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你告诉我,我应该记得什么?”
“我们以前见过。在附中的图书馆后面,桂花树刚开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那段久远的记忆,“我问你是不是需要帮忙,你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掉了……后来,我再想找你,就看到你身边……总是有别人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可那最后却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停顿。
苏婉婉模糊地想起,高中时似乎确实有过类似的场景。一个秋日的午后,有人在她独自发呆时靠近,她却因突如其来的羞怯和慌张,头也不回地跑开,甚至没敢看清对方的脸。难道……
“那……‘三毛’呢?”她想起那个至关重要的名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你的狗,为什么叫三毛?”
于以初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壁灯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寂寥。
“因为以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她说,如果以后养狗,不管是金毛还是别的,都要叫‘三毛’。”他笑了笑,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却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柔,“我觉得……是个好名字,就记下了。”
苏婉婉的脸颊瞬间烫了起来,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却又因他话语里那份属于“过去”和“另一个女孩”的界定而感到一丝不确定的惶惑。那些突然涌现的陌生记忆,难道只是自己穿越带来的混乱错觉?难道还能有其他人的记忆?
这时,于以初的目光不经意地下移,落在了她因动作而稍稍露出的左手手腕上——那一截白色的纱布,在室内柔光下异常醒目。
“你的手……”他眉心微蹙,上前半步,“怎么受伤了?”
苏婉婉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将左手藏到身后,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不小心碰了一下,真的没事。”
于以初刚要上前确认,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就在他的口袋里炸响,打破了房间里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王哥。接起,王哥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溢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某种低姿态的哀求:“以初啊,算哥求你了,今晚李总这个局,你真的得来露个面!就喝一杯,打个招呼就行,不然哥这边实在没法交代,后续的资源……”
于以初的目光扫过面前眼神关切、手腕带伤的苏婉婉,没有犹豫,直接打断了对方的絮叨,声音清晰而冷淡:“王哥,我今晚不舒服,去不了。抱歉。”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另一个更为强硬低沉的男声,语带威胁。于以初的眉头紧紧皱起,没等对方说完,便直接按下了挂断键,将手机随手扔在旁边的沙发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却比方才更令人窒息。他重新看向苏婉婉,目光再次落到她刻意隐藏的手腕方向,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不容闪避的坚持:“婉婉,手腕到底怎么伤的?”
苏婉婉在他过于直接和担忧的注视下,有些慌乱地往后退。“真的……只是不小心。”
于以初看着慌乱的样子她,无奈地声音放得很轻:“那你在这等我会,我应该12点之前能回来。”
苏婉婉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微微仰着脸,灯光落进她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一点小小的、温顺的光。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又有种安静的坚韧。
于以初心头蓦地一软。那感觉来得突然,像春日解冻的溪流,轻轻漫过了心防的堤岸。她这样乖巧等在这里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图书馆角落里那个女孩。时光仿佛重叠了一瞬。
有些念头,来不及细细思量,便已付诸行动。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本就不过咫尺的距离。手指修长,带着微微的凉意,却极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颊。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点试探,又有些不容拒绝的笃定。
苏婉婉倏然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只有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掌心并不灼热却存在感鲜明的触感,他骤然靠近时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还有他浅褐色眼眸中,那抹骤然深邃、将她整个笼罩其中的温柔波光。
然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夜风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并不深入,只是浅浅地印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短暂得仿佛错觉、又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三两秒钟。
这个走向……是什么情况?!
苏婉婉彻底僵住了,呼吸屏住,连指尖都忘了动弹。周围的世界,房间、灯光、远处隐约的电梯声响,全都模糊褪去,只剩下唇瓣上那一点清晰而柔软的触感,和他近在咫尺的、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温热呼吸。
于以初很快退开了些许,手指仍留恋般地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他垂眸看着她完全懵住、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绯红的模样,眼底那抹深邃化开,漾开一点极淡的、近乎促狭的笑意,却比灯光更温柔。
“别乱跑。”他低声说,嗓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些,说完,像是自己也有些赧然,没再看她反应,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只是那背影,似乎比方才少了几分沉郁的倦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亮的生气。
直到金属门合拢的声音传来,苏婉婉才像是骤然被解除了定身咒。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片羽毛拂过的酥麻触感。心跳后知后觉地疯狂擂鼓,一声声,清晰有力地撞在耳膜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她一个人,和头顶那盏依旧昏黄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