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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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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炉的喧嚣终于在入夜后渐渐平息下去。
最后一批淬火完毕的兵器被装入特制的木箱,码放在炉房外的空地上。
叶寻秋站在一只打开的箱子前,指尖拂过其中一把长枪的枪尖。
他身后,炉火虽弱,但仍有温度阵阵袭来,混合着夜风,将他束起的发尾和衣角微微撩动。
“这批的淬火温度和时间,记录都核对过了?”他问身后人。
“都核对过了,分毫不差。”那铸剑师傅答道,“按您的吩咐,给天策府的那批枪头,特意多回了一次火,韧性应当更足。”
叶寻秋点了点头,合上箱盖,转向一旁静立等候的弟子:“几位庄主今日可曾传话?”
“三庄主午后曾派人来问过剑炉的进度,听闻您在此亲自盯着,便说无甚要紧,让您忙完自便。四庄主那边…倒没特意交代什么。”弟子迅速回禀。
“知道了。”叶寻秋挥挥手,“将这批兵器入库,账册明日送到我书房。”
“是。”
交代完毕,叶寻秋这才地轻轻吁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一直立于阴影处的人身上。
岑朔就靠在那里,姿态看似放松,但叶寻秋能看出他身体重心微微偏向未受伤的一侧,显然站久了,伤处仍在隐隐作痛。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短暂相接。
岑朔眼中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静静等着。
“回院。”叶寻秋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说罢,他便率先迈步,沿着被月色照亮的小路,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
岑朔没应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三步左右的距离。他的脚步声更沉一些,偶尔因牵动伤口而略有迟滞,但很快便调整过来,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沿途偶有巡夜的弟子或晚归的仆役,见到叶念秋纷纷驻足行礼,随后好奇地瞥一眼他身后那道身影,却又很快恭敬地垂下头去。
直到院门在眼前,叶寻秋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过身,看向停在阶下的岑朔:‘进来。“
岑朔在阶下停顿了一瞬,这才迈步踏上石阶,跟着叶寻秋,一同走入了门内。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夜色与可能窥探的目光,一并关在了外面。
叶寻秋刚反手拴上门闩,还未转身,岑朔便从背后欺近。紧接着便不轻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背上。
“寻秋…” 岑朔拖着点模糊的尾音,哪还有半分白日里沉稳的模样,“你在剑炉那儿,一眼都没多瞧我…光顾着看那些铁疙瘩了。”
他边说,边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在叶寻秋的肩窝,甚至轻轻拽了拽叶寻秋束发的末端,抱怨里掺着明晃晃的,只有在此地此刻才敢流露的委屈与亲昵。
叶寻秋抬手,扣住岑朔从他腰间环过来的胳膊,另一只手将那颗试图埋进他颈侧的头推开些许。
“理你做甚?” 叶寻秋侧过脸,“我只需说一句话,你便能寻着由头眼巴巴凑上来。若真分心应你,今日那批枪头怕是要废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点嫌弃,可那推开岑朔脑袋的动作,却并未真的用上让他远离的力道。
岑朔顺势松了力道,却并未退开:“可我装得好辛苦。站得笔直,不敢多动,怕牵扯伤口露了怯。还得绷着脸,看着你跟旁人说话,自己像个摆件。”
他顿了顿:“你知道的,我装不来太久。”
叶寻秋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迎向岑朔。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呼吸可闻:“辛苦也得受着。”
他抬手,指尖点了点身前人:“想想金水镇,那批天策府的货,还有那些等着看笑话的眼睛。”
“至于装不住…” 叶寻秋又缩进了些距离,他摩挲着岑朔的唇瓣,“那就别装得太像。偶尔露出点不耐烦,或许效果更好。”
岑朔笑了起来,胸腔震动牵动伤口,让他蹙了下眉。
“寻秋。”他哑声道,“你这心眼,比我的沙盘推演还多。”
叶寻秋不置可否,只是侧身走向里间:“少贫嘴。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今日站了那么久,别又渗出血来。”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叶寻秋是被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坚持不懈的轻唤扰醒的。
“…寻秋。”那声音很近,压得低低的,带着难以忽视的可怜味道。
叶寻秋困倦地蹙起眉,并未睁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单音:“嗯?”
“地上好硬。” 声音更近了,几乎贴着他的床沿,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露在薄被外的手臂,“硌得伤口疼…我想睡床。”
是岑朔。这个时辰,本该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下方地铺上的人。
叶寻秋终于勉强掀开一点眼皮,看见岑朔不知何时已从地铺上起身,此刻正双臂交叠趴在他的床沿,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地望着他。
“不许。” 叶寻秋想也不想,闭回眼,言简意赅地驳回。随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薄被拉高了些,意图明显——拒绝交流,继续睡觉。
然而身后那人不依不饶。
岑朔的声音跟了过来,甚至带了点理直气壮的抱怨:“你的床那么大,我又不占地方,分我一半怎么了?而且,地上再怎么铺,也没你这床软和…我是真疼。”
叶寻秋叹了气。
白日里可以冷着脸让他“辛苦也得受着”,可在这深夜,听着那人低声喊疼,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僵持了片刻,就在岑朔准备悻悻退回地铺时,叶寻秋忽然动了。
他依旧没转身,只是伸出一只手,摸索着从自己身侧和床头的几个靠枕,看也不看,反手就朝床下声音来源处扔了过去。
紧接着,他又将自己盖着的那床质地轻柔的薄被掀起一角,也团了团,丢了下去。
“垫着。” 叶寻秋依旧背对着他,“再吵,就出去。”
岑朔接住迎面飞来的靠枕和带着叶寻秋体温的薄被,在地铺上重新躺好。
靠枕垫在身下,确实缓解了硬地的硌人感,伤口处的隐痛似乎也被柔软包裹,变得可以忍受。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带着对方气息沉入梦乡。
可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刹那,床榻上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坐了起来。
岑朔睁大眼睛,睡意跑了一半。
只见叶寻秋坐在床上,一头原本整齐的长发此刻被抓得有些凌乱,甚至几根发丝不驯地翘起。
下一秒,叶寻秋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瞪向地铺上的岑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上来。”
岑朔彻底愣住了,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啊?”
叶寻秋见他没动,那股无名火似乎更旺了。他不再废话,竖起一根手指,眼睛死死盯着岑朔,开始倒数:“一。”
岑朔的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卷起铺盖,动作因为慌乱和伤口牵扯而显得笨拙。
“二。” 叶寻秋的声音像是催命的鼓点。
“来了来了!” 岑朔再也顾不得收拾地铺,直接将那床薄被团吧团吧抱在怀里,单手一撑地面,有些狼狈地窜上了床榻,小心翼翼地在床的外侧边缘躺下,身体绷得笔直,像个等待发落的新兵,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团被子。
叶寻秋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那团郁结的火气像是被戳了个洞,嗤地一下泄了大半。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重新躺了下去,一把扯过自己那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只留给他一个写满“生人勿近”的背影。
岑朔僵在床上,看着身边那裹成蚕蛹的背影,足足愣了有好几息。
床榻确实柔软宽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岑朔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跳得有些快。他侧过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
月光勾勒出对方的肩线和散乱在枕上的黑发。明明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倒数,此刻却安静得像是已经睡着。
他再也没敢再出声,只是悄悄地将自己的手,往叶寻秋那边挪近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