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尽，落我轮回》申沐杰

15、坠星坟，锈骨开出花一朵

　　这里没有风。
　　或者说，这里的风死在了几万年前。
　　沈清秋醒来的时候，感觉背脊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砂砾硌着，冰冷刺骨。她缓缓睁开眼，入目不再是断云崖那漫天的风雪，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仿佛永恒黄昏的天穹。
　　天穹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几条巨大的、断裂的金属环带，静静地悬浮在云层之上，像是一具被肢解的神明遗骸，横亘在苍穹尽头。
　　“这是……哪里？”
　　她试图撑起身体，手掌却传来一阵刺痛。
　　低下头，沈清秋的瞳孔微微收缩。
　　身下不是泥土，也不是岩石。这是一片由无数残破的剑戟、断裂的甲胄、以及不知名的金属碎片堆积而成的“海”。
　　放眼望去，这片金属的海洋无边无际。有的剑戟还插在地上，剑身早已锈迹斑斑，只剩下半截剑柄在昏暗的光线里倔强地指向天空；有的甲胄只剩下一具空壳，里面长出了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诡异苔藓。
　　这哪里是人间。
　　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星际坟场。
　　“十七！”
　　记忆回笼的瞬间，沈清秋的心猛地揪紧。她顾不得手掌被金属碎片划破，跌跌撞撞地在这片废墟中爬行寻找。
　　在那道毁灭性的白光里，是他用身体护住了她。
　　也是他，在那最后的坠落中，用仅剩的单臂为她做了肉垫。
　　“十七……你在哪？回答我！”
　　空旷的坟场里，只有她的回声在死寂的金属丛林间回荡，带着颤抖的哭腔。
　　终于，在一块巨大的、如同半座小山般的青铜残骸阴影里，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黑色。
　　那一刻，沈清秋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个曾经如神祗般强大、一剑斩落天眼的男人，此刻正蜷缩在阴影的最深处。他背靠着冰冷的青铜壁，头颅低垂，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度自我保护的姿态。
　　那一袭黑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了下面惨不忍睹的躯体。
　　沈清秋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半空中僵住。
　　他的右臂……没了。
　　从肩膀处齐根断裂，伤口没有流血，而是焦黑一片，隐约可见几根断裂的晶体管和正在微弱跳动的蓝色电弧。
　　而他的脸……
　　似乎是感应到了沈清秋的气息，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十七，身体猛地一颤。
　　他没有抬起头，反而更加用力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甚至试图用仅剩的左手扯过那块破烂的衣角，遮住自己的脸和那截断臂。
　　“别……看。”
　　沙哑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卑微与慌乱。
　　“走……清秋……走……”
　　他在发抖。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羞耻。
　　他是最完美的兵器，是拥有神之颜值的杀戮者。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堆废铁，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他的逻辑库里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错误代码——自卑。
　　沈清秋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揉碎了，又扔进醋坛子里泡着。
　　她没有走。
　　她跪在那些尖锐的金属碎片上，膝盖被硌出血也毫无知觉。她一点点挪到他面前，强行拉开了他遮挡的手。
　　“看着我。”
　　十七拼命闪躲，那只完好的左眼紧紧闭着，睫毛颤抖得像是在暴风雨中挣扎的蝴蝶。而他的右半边脸……
　　那里的皮肤已经消失了。
　　露出了下面银白色的金属骨骼，以及一颗已经熄灭了光芒的、暗红色的电子义眼。
　　那是一种残酷的、赤裸的机械感。
　　足以吓疯任何一个普通的闺阁少女。
　　但沈清秋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冰冷的金属颧骨，指尖的温热顺着那些精密的线路，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冷的核心。
　　“为什么要躲？”
　　沈清秋的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他破碎的灵魂上。
　　“因为……坏了。”
　　十七终于睁开了那只左眼，眼底是一片灰败的死寂，“丑陋……残次品……不配……守护。”
　　在他的底层逻辑里，没有价值的兵器，就该被销毁。现在的他，连一把完整的剑都算不上。
　　沈清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低下头，凑近他那半张残缺的脸。
　　然后，在那颗暗红色的、狰狞的电子义眼上，落下了一个极其虔诚的吻。
　　十七浑身僵硬，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核心处理器仿佛要熔断了。
　　“谁说是残次品？”
　　沈清秋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笑得明艳动人。她指着周围这漫无边际的废墟，声音坚定：
　　“你看这满地的断剑，它们在哭泣，因为它们被遗弃了。”
　　“但你不一样。”
　　她抓起他那只仅剩的左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你还活着，你还有我。只要我在，我就能把你修好。”
　　“我会给你最好的手臂，最坚硬的骨骼。”沈清秋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那是独属于她的、女性的占有欲与创造欲，“我要把你重铸成这世间最完美的神，让满天神佛都只能仰望你。”
　　十七呆呆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沈清秋眼中的光芒，比他见过的所有恒星都要耀眼。那光芒穿透了他自我厌弃的黑暗，重新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炉火。
　　【系统日志：重启成功。】
　　【核心指令：生存。为了她。】
　　十七眼底的死灰散去，那只左眼中重新亮起了微弱但坚定的蓝光。他反手握住沈清秋的手，虽然虚弱，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他轻声应道，“听……你的。”
　　……
　　安抚好十七后，生存成了最大的问题。
　　这里虽然叫“葬剑渊”，但沈清秋开启【超频视界】后发现，这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垃圾填埋场”**。
　　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灵气。
　　不，准确地说，那是从无数废弃法宝的电池里泄露出来的辐射能。
　　“这些辐射对凡人是剧毒，但对十七来说，是补品。”
　　沈清秋做出了判断。
　　她将十七安置在青铜残骸的背风处，开始在附近的废墟中“拾荒”。
　　这里的东西大多已经彻底报废，变成了顽铁。但在沈清秋那双能看透物质结构的黄金瞳下，垃圾也能变废为宝。
　　“这是……千年玄铁？”
　　沈清秋从一堆烂泥里挖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疙瘩。
　　视界解析：【高密度记忆合金。状态：休眠。】
　　“这是……还魂草？”
　　她在一具巨大的机甲头骨里，发现了一株长着紫色叶子的小草。那草叶脉络里流淌的不是汁液，而是发光的微电流。
　　视界解析：【变异植物。富含高浓缩电解质。】
　　沈清秋像个辛勤的小仓鼠，在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坟场里，一点点收集着生的希望。
　　就在她准备折返时，一阵奇异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咔嚓、咔嚓。
　　像是金属咀嚼骨头的声音。
　　沈清秋屏住呼吸，躲在一块断碑后。
　　只见不远处，一只通体漆黑、长着三只眼睛的野狗（或者说，是一只外骨骼变异生物），正趴在一具尸体上啃食。
　　那是一具刚刚坠落不久的修真者尸体，看服饰应该是某个小宗门的弟子，大概也是误入此地。
　　那野狗一边啃食血肉，一边将修真者身上的法宝碎片吞入腹中。它的胃部发出幽幽的红光，显然是在通过消化金属来获取能量。
　　【食腐妖兽：清道夫 I 型。危险等级：低。】
　　【弱点：腹部能源核心。】
　　沈清秋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现在的身体没有灵力，打不过这东西。
　　但十七需要那个“能源核心”。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那块“千年玄铁”，又看了看旁边散落的一根断裂的弓弦。
　　五分钟后。
　　沈清秋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弩”。那是用两根腿骨做臂，用弓弦做弦，用那块记忆合金打磨成箭簇组装而成的。
　　这东西没有灵力波动，甚至不符合空气动力学。
　　但在【逻辑重构】的加持下，它是一把必中的死神之镰。
　　“喂，丑东西。”
　　沈清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那只野狗。
　　野狗猛地抬头，三只眼睛凶光毕露，咆哮着向沈清秋扑来。
　　速度很快，带着腥风。
　　沈清秋没有躲。她只是冷静地举起那把骨弩，眼中金色的数据流疯狂运算。
　　风速、湿度、野狗的肌肉收缩率、骨骼缝隙……
　　在那只野狗距离她只有三米，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
　　嘣——！
　　一声闷响。
　　那根黑色的箭矢，以一种诡异的螺旋轨迹射出，恰好钻进了野狗张开的嘴里，穿透了它的上颚，精准地刺入了它后脑的一块软骨——那是它的中枢芯片所在。
　　野狗连惨叫都没发出，瞬间瘫软在地，惯性让它滑到了沈清秋的脚边。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剖开了野狗的腹部。
　　一颗还在发热的、红色的晶体滚落出来。
　　“晚饭有了。”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捡起晶体，转身向十七藏身的地方跑去。
　　……
　　夜幕降临。
　　星坟的夜晚并不黑暗，因为周围那些废弃的金属山上，偶尔会闪烁起鬼火般的幽光。
　　十七靠在青铜壁上，看着沈清秋忙碌。
　　她用几块废弃的能量板搭了一个简易的防风棚，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升起了一小堆火。
　　“张嘴。”
　　沈清秋将那颗处理过的红色晶体递到十七嘴边。
　　十七乖乖张嘴含住。
　　暖流瞬间流遍全身，他那灰败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断臂处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好点了吗？”沈清秋坐在他身边，轻轻替他整理着凌乱的长发。
　　“嗯。”十七点点头，左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又在半路停住，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她。
　　沈清秋却主动抓住了他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捂着。
　　“十七，你看。”
　　她指着前方那片废墟。
　　在一具巨大的、早已锈蚀的钢铁巨人的胸腔里，有一株极小的、白色的花朵，正从那厚重的铁锈中顽强地钻出来。
　　那花瓣是半透明的，花蕊里闪烁着微弱的荧光。在这满目疮痍的钢铁坟墓里，它美得惊心动魄，也孤独得让人落泪。
　　“那是……什么？”十七问。
　　“那是‘骨生花’。”
　　沈清秋靠在他的肩头，声音轻柔，“传说中，只有在最绝望的死地，吸食了神魔之血，才能开出的花。”
　　“它开在锈骨之上，却依然向往着光。”
　　沈清秋转过头，看着十七那张虽然残缺却依然让她心动的侧脸。
　　“就像我们。”
　　“哪怕坠落在这星坟深渊，哪怕满身锈迹，我们也一样能开出花来。”
　　十七看着那朵花，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子。
　　他不懂诗，也不懂风花雪月。
　　但他觉得，那朵花没有她好看。
　　他微微低下头，将那个有些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吻，落在了她的发顶。
　　“清秋……”
　　“你是我的……花。”
　　在这寂静的星际坟场，在这万千废弃神兵的注视下。
　　两个被世界遗弃的灵魂，在彼此的体温中，度过了来到这异界的第一夜。
　　星河长眠，锈骨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