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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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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原的心软值很低,低到需要向政府申请津贴的程度。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人口监控组都会随机给他们标注一个基础值,人类生存组按照这些基础值按月给每一个人提供生存材料。
每个人身份的存在方式是一个账户,政府每一个月把生存材料寄汇到大家的户头,只要手上戴着信息环就可以直接使用。
每个月的生存材料不能积攒,一旦过期它们就会在政府的仓库里变成实体,因此如果每个月不把它们消耗完毕的话会因为妨碍公务的罪名被逮捕。
不过基本上无法消耗完毕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除非你每天都在家里睡大觉。在这个个体完全不用担心生存材料,工作与否、学习与否、社交与否都取决于自主意志的社会,人们意外地变得更加乐于追寻和创造人生意义。
人活着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但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自然的巧合——基本元素搭配自然万物产生的巧合——所以人们都很乐意让这个巧合闪一闪光。
人们需要活力和智力来维持健康和理智,但心软是一个很特别的东西。
因为这里的人类的心并不都是肉长的,所以他们的心要产生爱意的话,需要使用心软。人们对其他生命体产生爱意,对朋友共情或是产生爱好,都会消耗心软。
所有人的活力和智力值都是正态分布的,即大家的数值还是趋于集中,但在心软不一样。生产心软需要收集晨鸟的啁啾、仲夏夜晚的星尘和正午密林的树荫,因此不但每个人每月能领到的份额会差别很大,它在每个人身上的效果也很不稳定。
小时候清原并不觉得心软值太低有什么问题。小时候每个人都活在独立的胶囊舱里,他的活力和智力都偏高,每天要很忙碌才能保证每个月都能把它们用完。
但是从胶囊舱里出来、被告知自己心软值过低以后,他时不时就要感到很严重的心悸和恐慌。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心软值过低会被当成一种障碍,无论是在面对好看的女孩子、腿短的小动物还是康复的小病人,都会心悸到不得不立刻移开视线努力工作。
因为总是努力工作,清原每个月都能赚到很多很多幸运。
幸运是这里的通用货币,需要通过消耗活力和智力来换取。幸运可以购买到权力,一种影响别人的能力,和福气,一种获得快乐的能力。
除此之外幸运还可以用来进行其他消费,虽然消费并没有什么意义,它最终的目的还是获得权力和福气,但消费本身算是对怀念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的一种补偿。
在社交和工作场合呆久了以后,清原自然就会发现心软太低会很不方便。首先他必须瞒着所有人他没有很多心软可以分享的事实,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不会心软的人做朋友。其次他也有很多想要去喜爱的东西,但每次都因为严重的心悸而不得不放弃。
最终他还是去申请了政府的心软津贴——即使申请到这个津贴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有障碍的人——他每个月可以多领取到十份心软,这样他的生活才稍微轻松一些。
不但轻松一些,他现在乘坐城市轨道交通都可以享受半价优惠。每次他和售票员展示他的优惠证的时候,售票员都要用一种仿佛在问“您是哪里残障”的表情看他。
但是,幸运嘛,能省就省一些,虽然清原的户头里已经存了很多。
他收好优惠证,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下来。车窗外的城市闪着新旧世界交替的光芒,街道上赶路的人们、无所事事的人们和正举着标语牌不满地游行着的人们井然有序地行进。
清原注意到这条商业街上冒出了好多家新的店铺。有一家五彩斑斓的糖果店,有一对看起来很快乐的小情侣在里面选购装饰糖果。实际上他们的身体也消化不了食物,但购买五颜六色的食物很能提高人们的福气。一家医学美容,嗯,的确会有许多人愿意通过改善外表来兑换权力值。还有一家——
轨道电车飞快地开过去,清原扭头向后用力辨认。
一家心软银行?
清原回过头,手指在窗户上好奇地敲一敲。因为自己在这一方面有一点缺陷,所以他对心软这两个字尤其敏感。这家银行是做什么的?是政府授权的吗?除了人类生存组以外还有其他机构可以生产心软吗?他的手指在窗户上敲得更快了,或者,清原心想,或者我需要去拜访一下这家银行看看吗——
“您好。”
清原抬起头,对着站在座位前面冒失地打断他思路的这位陌生先生茫然地“啊?”一声。这位先生怀里抱一个印着人类生存组标志的纸袋,在松垮垮的格子衬衫里面穿一件流浪动物照顾机构的工作衫。
流浪动物照顾机构是一个福利组织,在那里工作的话每个月不会领到很多幸运,但会直接被汇进很多福气。这也许是这位先生看起来这么开心的原因。
“您好,”清原回过神,“不好意思但是,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福气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挠挠脑袋又调整一下怀里的纸袋子,把手肘搁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就是有个事情——有个事情想和您商量一下。”
清原也跟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抿着嘴笑了两秒钟以后感到了危险的心悸前兆,立刻收起笑容摆出正经的表情,“您说。”
福气先生在前面的空座位上坐下来,把纸袋子搁在膝盖上转过身看着清原。“您不需要这样看着我,”他笑着说,“我没有恶意。”用食指撩开衬衫给清原看一看,“我在流浪动物照顾机构工作,姓朴。”
清原被他笑得心里扑扑倏倏一阵乱响,为求自保只好垂下眼睛盯着福气先生奇形怪状的膝盖骨看,“我姓肖,”他说,“您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
“我刚把上个月没有用完的心软领出来。”福气先生说,两个膝盖上上下下顶一顶装得满满的纸袋子,“你知道的,因为都变成实体了不领出来会罚幸运。”
盯着人家的膝盖看也不顶用了,清原眨一眨眼,改看他怀里的纸袋子。“这些全是您的心软?”清原说,“平常不用的吗?您是怎么回事,还生活在胶囊里?”
“不是。”福气先生说,“我的心软太多了。说来很不好意思,我的心软值高得是障碍人士的地步。即使申请了减免津贴,每个月还是用不完,要跑一趟生存组取出来。”
清原不知道应该对这个信息做什么表示,半张着嘴“噢”一声。想一想又问,“那你也享有城市轨道半价优惠吗?”
“嗯。”福气先生说,“我刚刚说到——噢,我去生存组把心软取出来。丢掉太可惜了,所以我一般会送给小区里住户们养的小动物。给它们垫一垫床板这样。”
清原不知道这些话是要引向哪里,茫然地“嗯”一声。
“它们可喜欢我了。”福气先生说,“但是今天——”瞟一眼清原地脸又移走目光,“今天我想把我的心软给您可以吗?就,”不好意思地对着怀里的纸袋子眨眼睛,“不嫌弃的话您可以用它来种种花什么的。”
清原瞪着眼睛看了福气先生好一会,“您要把心软给我——是说我是您家小区住户们养的小动物吗?”
福气先生笑了,“不是的。就是——想给您。住户们的小动物也不需要床垫了,再垫的话它们脊椎会不好的。我养的花也不用再多养料——不给您的话我还是要丢掉的。”
清原听这几句话也不知道应该觉得被冒犯了还是应该觉得高兴。清原看一看他怀里鼓囊囊的纸袋,隐隐地又心动又恐慌起来。福气先生的笑脸看起来迷人又真诚,窗外建筑物层层叠叠地把日光折射进他麋鹿一样的眼睛里,麋鹿一样的眼睛映满密林夜空晶莹的星星。
让我来数一数你眼睛里有多少颗星星。
“所以,”清原说,“所以送给我和丢掉是同等的选项吗?”
“哎呀。”福气先生挠一挠脑门,“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噢。”清原有一点生硬地朝福气先生伸出手,“那把你的心软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