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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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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撕裂天幕,暴雨如注,将无边的夜色浇得透湿,震颤不休。豆大的雨点挟着刺骨的寒意,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
沈卿书陷在简陋床板间,周身浸透在望不到头的黑暗与寒冷里。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的弧度冰冷而僵硬。
散乱的长发铺陈在背后,覆眼的白绫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也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眶。
他的身子无力倚靠在床头,曾经挺拔的骨架如今只剩嶙峋,苍白皮肤紧贴着骨头,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抽干了内容的皮囊。
雨声淅沥,砸在瓦片上,啪嗒,啪嗒……每一声,都像是钝锥子,缓慢而精准地刺进他空洞的眼眶深处。可痛楚早已麻木,连带着对这具残破身躯最后一点掌控,也正随着体温一同流逝。
沈卿书静静听着,这雨声如催命符咒,愈来愈急,将最后一点知觉也冲刷殆尽。周遭彻底沉入粘稠的黑暗与死寂。
最后一点意识湮灭前,他模糊地想:小哑巴……对不住。若有来世,再报你之恩。
若有来世?
意识沉沦的黑暗尽头,忽地燃起一点猩红毒火——若有来世,定要化为讨债的恶鬼,将送出去的好、受过的冤、刻骨的苦,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讨个干净!
……
“沈卿书!沈卿书!耳朵聋了吗?还不快滚起来去立山打泉水!孙师兄等着用呢!”
尖利刻薄的叫骂声穿透薄薄的门板,与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混在一起,像钝刀刮过耳膜。
沈卿书眉头紧锁,在混乱与死寂的边界挣扎。立山泉水?医病?呵,有病看医师,泉水能顶什么用……这念头本能地划过,带着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烦躁。
外头的人显然耗尽了耐心。
“装什么死!”咒骂声刚落,“砰”地一声巨响,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
沈卿书猛地睁眼。
刺眼的白光灼热而又尖锐。
双眼传来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灼痛,那痛楚闪电般窜遍四肢百骸,激得他全身一颤,脑海中刹那血光迸现——是那日!冰冷的刀刃贴上眼眶,剧痛,然后是永寂的黑暗……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又紧紧闭上眼,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哟,还真在啊。”门口传来一声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摆这副样子给谁看?赶紧起来!”
沈卿书喘息着,强忍着双眼的刺痛和脑海中翻腾的血色,再次,缓缓掀开眼帘。
这一次,他看清了。
陋室,粗木桌椅,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廉价熏香混杂的气味。一切都熟悉得令人作呕。这里是……归素宗外门,他住了好些年的杂役房。
而他正躺在硬板床上。
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青年,三角眼,颧骨高耸,正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催促。这人沈卿书记得,外门管事王麻子的狗腿子,李三。
不对……
沈卿书的目光掠过李三,落向自己摊开在薄被上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却紧致,透着年轻的血色。
这不是他死前那副枯槁如鬼、伤痕累累的手。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疯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沈卿书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触感温热,皮肤光滑,鼻梁挺直,嘴唇丰润……没有覆眼的白绫,没有深陷的眼窝!
他颤着手,摸向自己的眼睛。眼皮之下,是温热的、微微颤动的眼球。
眼睛……还在!
狂喜与更深的、冰锥般的寒意同时攫住了沈卿书。
他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视线急切地扫过屋内每一寸熟悉的角落,最后定格在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铜镜上。
他几乎是摔下床,踉跄着扑到镜前。
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脸。
少年模样,约莫十六七岁。肤色苍白,却因方才的激动透出些许血色,长睫下那双眸子因震惊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亮得惊人。
鼻梁秀挺,唇色是健康的嫣红。墨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脸有种惊心动魄、不似凡俗的昳丽。
这是……他。是许多年前,还未经历后来种种磋磨、尚未被剜去双眼、抽去灵骨时的沈卿书!
“沈卿书!你魔怔了?”李三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一愣,随即更加不耐,声音拔高,“看什么看!赶紧拿上水囊,去立山!孙师兄的伤耽误了,你担待得起吗?!”
立山泉水……孙师兄……
沈卿书盯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记忆的碎片呼啸着砸落。
是了。他想起来了。
这是归素宗外门,约莫是他入门第三年的时候。
外门弟子孙昊,与人争斗受了些皮肉伤,矫情得很,非说立山深处的寒潭泉水有镇痛奇效,指名要他沈卿书去取。
立山寒潭在险峰深处,路陡雪滑,且山中时有低阶妖兽出没。去一趟,不死也要脱层皮。
前世,他去了。回来后高烧三日,险些没挺过来。而孙昊只用了一次那泉水便嫌麻烦弃之不用,转而用了师尊赐下的普通伤药,很快活蹦乱跳。他那一场大病,除了招来几句“废物就是没用”的嘲讽,什么都没换来。
镜中的少年,忽然极轻、极缓地,牵起了嘴角。
那笑意初时很淡,如同冰面上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随即,裂纹扩散,加深,最终凝成一个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
眼底方才的震惊茫然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慢慢转过身,面向门口一脸不耐的李三。
李三被他看得莫名心头一怵,那眼神……不像平时那个怯懦好欺的沈卿书。但他很快压下那点异样,一个小小杂役,还能翻了天不成?他扬起下巴,语气更恶劣:“聋了还是傻了?快去!”
沈卿书没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三,看着这张在前世记忆里早已模糊、此刻却无比清晰的可憎嘴脸。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旋——冰冷的视线,刻薄的嘲弄,肆意的欺凌,最后是剜目时那钻心蚀骨的痛,和生命流逝时无边无际的冷与黑暗。
那些他曾默默忍受、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招来的“磋磨”,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毁掉他来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肺叶间充盈着潮湿清冷的空气,带着重生后真实的鲜活感。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因久未言语和刚刚苏醒而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平静得可怕:
“孙师兄有病,与我何干?”
李三愣住了,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卿书往前踏了一步。他身量其实比李三还要高上些许,只是以往总是佝偻着背,显得怯懦。
此刻他背脊挺直,虽然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却有种玉质般的冷冽。
“我说,”他重复,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钉子,“他受伤,是他的事。想用立山泉水,让他自己去取。”
“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李三瞬间涨红的脸,落向门外阴沉的天色,“让你,或者王管事,替他跑这一趟也行。”
“沈卿书!你反了天了!”李三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幻听,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废物竟然真的敢顶嘴!
怒火腾地冲上头顶,他一步跨进门内,伸手就朝沈卿书的衣领抓来,“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看来今天不给你松松皮子,你是不知道谁是爷了!”
那手粗糙有力,带着常年干粗活的蛮劲,眼看就要揪住沈卿书。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领的刹那——
沈卿书动了。
没有闪避,而是迎着那只手,更快地探出手去。他的动作并不刚猛,甚至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随意,五指微张,精准地扣住了李三的手腕。
入手是温热的皮肤,底下是奔流的血液和跳动的脉搏。如此真实。如此……脆弱。
李三只觉手腕一紧,如同被一道铁箍锁住,竟一时挣脱不得。他惊怒交加,另一只手握拳就要砸向沈卿书的面门:“松手!你这贱……”
“骨”字尚未出口。
沈卿书扣着他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仿佛只是无意中擦过某个特定的位置。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猛地从李三喉咙里迸出来。
他挥到一半的拳头瞬间软垂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冒出。被沈卿书扣住的那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地垂着,剧痛从手腕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李三又惊又怒又怕,声音都变了调。他试图运转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对抗,却发现灵力行至手臂便滞涩溃散,剧痛更甚。
沈卿书松开了手。
李三踉跄着后退两步,抱着那条使不上力、剧痛不止的胳膊,惊恐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沈卿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方才那一瞬,他只是依循着前世濒死时、魂魄游离之际莫名涌入脑海的一些残缺碎片——关于人体经络、关节、气脉的某些……“脆弱点”。仿佛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
看来,并非虚妄。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李三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回去告诉孙昊,”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他的伤,自己想办法。立山的泉水,我没空。”
沈卿书顿了顿旋即似想到什么般立即改了口,道:“你且去告诉孙师兄,叫他好生等着,‘泉水’马上就来。”
李三嘴唇哆嗦着,想放几句狠话,可对上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毫不怀疑,再多说一个字。
强烈的恐惧终于压过了愤怒和疼痛,李三再不敢多留,怨毒又畏惧地瞪了沈卿书一眼,抱着胳膊,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这间突然变得无比恐怖的陋室,消失在雪幕渐歇的庭院外。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陋室内重归寂静。
沈卿书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眼皮。温热的,完整的。
他走到门边,望向李三狼狈逃离的方向,又望向更远处,归素宗内门那隐约可见的、云雾缭绕的巍峨殿宇轮廓。
良久,他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不急。”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这一世,我们……慢慢来。”
“我回来了。”
“回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