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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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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三天才停。
这三天里,沈卿书闭门不出,只是偶尔在药圃边驻足,看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寒疮草。
第四日清晨,天光初绽,积雪压得枝头低垂。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门外。
“沈卿书!”
声音严厉,是外门执事王麻子。
“立刻随我去刑律堂!”
来了。
沈卿书神色平静,眼底一片清明。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裳,抚平袖口褶皱才堪堪推门而出。
门外站着三人。
王麻子面色铁青,身后跟着两名执役弟子,手按在腰间的刑棍上。
“孙昊师弟手臂溃烂,寒毒入体,医修验出是寒疮草只毒。”王麻子盯着他,眼神如刀,“三日前只有你给他送过水。”
沈卿书面对质问神色平静:“弟子确实送过水。”
“那水从何而来?”
“外门西侧荒园,半涸池塘。”
“为何冒充立山泉水?”
沈卿书闻言,抬头,毫不畏惧的对上王麻子的目光,他勾唇讥诮道:“弟子可从未说过那是立山泉水,弟子只说了寒泉二字,至于是哪的寒泉……而那半涸池塘冬日底处积水冰寒刺骨,称一句‘寒泉’似乎并无不妥。”
王麻子一噎,随即怒道:“还敢狡辩!”
“弟子取的水确实无不妥之处,那寒疮草毒……弟子采水时,塘边积雪深厚,并未瞧见什么寒疮草。或许是孙师兄之后不慎沾染。”沈卿书语气依旧平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当真没有加害孙师兄的想法呀,王师兄可别不信我,帮亲不帮理呀。”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字字绵里藏针。将一切的过错全都推到了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事上。
正如沈卿书所说,帮亲不帮理,宗门上上下下皆知这王麻子和孙昊为表兄弟,而他这一句恰巧又明晃晃的嘲讽着王麻子滥用私权。
王麻子的脸色愈加难看。他当然知道孙昊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如何,也知道这事八成就是孙昊咎由自取。可沈卿书说对了,孙昊同他为表兄弟,此事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你送水在前,孙昊中毒在后。”王麻子冷声道,“刑律堂自有分辨。带走!”
一声令下,身后跟着的两位执役上前,一左一右准备将沈卿书架住。
沈卿书朝后微微一躲,“不必了,弟子自行前往。”
他走在前头,步伐平稳,面容带笑。
寒风拂过将枝头上的积雪吹散,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被风吹散,沈卿书脊背直挺,不像是去受审,倒像是去赴一场精心准备的宴会。
刑律堂设在内门与外门交界处,青石筑就,庄严肃穆。堂前积雪已被清扫,露出冰冷的石阶。
堂内聚了些人。上首坐着刑律堂执事——徐长老。
徐长老面容枯瘦,眼神锐利,似乎一切的躲藏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他的左侧站着些数内、外门弟子,右侧空着留给当事人。
孙昊坐在一张垫了软褥的椅子上,全身上下裹满了纱带,只露出一双淬了毒的双眼和那肥肿的双唇。
想来寒疮草的毒素已然深入这人全身,想要将毒素尽数逼出还需要些时日,如今的孙昊也只能端着这副丑陋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见到沈卿书,目光便死死地盯在那人身上,眼中满是怨毒,今日他定要沈卿书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让人瞩目的是,堂侧站着一人。
谢青冥。
他依旧一身素白锦衣,外罩着灰色大氅,静静立在窗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驻足旁观这一出好戏。
沈卿书目不斜视,走到堂中站定,躬身行礼:“弟子沈卿书,见过徐长老。”
又一次被沈卿书无视的谢青冥虽冷着面,一副淡然模样,实则心里怎么也不得劲,是有气又恼。
他不明白沈卿书这人怎么回事,突然就对他视而不见,明明每次看见他都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试图用眼神将他杀死。
谢青冥也是偶然得知沈卿书要被审,脑子一转便又想到这又是怎么回事,毕竟从他进这个宗门里,沈卿书无时无刻都在吃亏。
他并非从未伸出援手,起初沈卿书对此颇为感激。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沈卿书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悄然夹杂着与他人无异的羡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绪甚至演变成了厌恶。
他喜欢沈卿书那样注视着他,喜欢那种与对待他人截然不同的、独一无二的目光。他享受着在众人簇拥吹捧之际,沈卿书眼中仅有他一人的时刻。
除了谢青冥没人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
徐长老打量了沈卿书片刻,缓缓开口:“沈卿书,孙昊指控你三日前送去的泉水中掺入寒疮草,致其全身溃烂,你可认?”
“弟子不认。”沈卿书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弟子送水,本是盼着师兄能早日康复,着寒疮草毒从何而来,弟子不知。”
“你撒谎!”孙昊猛地站起,因大幅度动作牵扯伤口,疼的龇牙咧嘴,“那日是你亲自送的寒泉水,若不是你做了手脚,好端端的水怎么会有毒?”
沈卿书转向他,神色平静:“孙师兄,那日你因为伤势烦躁,命弟子去立山取山泉水,可冬日立山冰雪覆盖,亦有低阶妖兽出没,此番凶险孙师兄应当知晓,弟子见师兄着急用水,亦是不愿见你受苦,才冒险在天外出取水,池塘水冰寒,确有镇痛之效。至于为何有毒……”
他目光一顿,扫过孙昊包的严实的身子。
“或许,是师兄平日待人‘热忱’连草木都看不过眼,特意在池塘边生了毒草,等师兄过去取?”
这话极轻,却像是一把淬了冰的软刀,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轻轻挑开。
堂内一静。
谢青冥站在一旁环抱着胸,眼尾一扬,他觉得今日的沈卿书格外的……格外的话多,他甚是喜欢。
几位执事相互交换了眼神,孙昊在外门跋扈,他们多少有所耳闻。欺负杂役、抢占资源……这些事都在“同门切磋”的幌子下不了了之。
孙昊面色涨红,气得说话都不大利索:“你……你胡说什么?”
“去年腊月,师兄你命我去后山悬崖采‘雪见莲’。”沈卿书忽然开始,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那日冰棱悬壁,我失足滑落险些丧命,侥幸抓住崖边藤曼在那儿吊了半个时辰,师兄您就在崖山见死不救,您忘啦?”
堂内落针可闻。
沈卿书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诉说旁人的事:“年前秋,外门发放过冬棉衣,师兄说我‘体质虚寒,用不上厚衣’便将我那份给克扣了去,那年冬我双膝冻伤,至今阴雨天还在刺骨疼痛……”
他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清晰平静。没有控诉,没有委屈,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些可有一件是弟子虚构?”沈卿书看向孙昊,他面带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师兄若是忘了,还需要弟子再提醒几件吗?”
孙昊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这些事他确实做过,但从未想过会被这样当众、一条条地摊开在刑律堂上,他不被人看见的面色此时青白交加,想反驳,可堂内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已带上了审视。
“纵然有旧怨,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孙昊强撑道,“徐长老明鉴,他这是挟私报复。”
“旧怨?”沈卿书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起来。
笑容极淡,却尤为瘆人。
“原来在师兄眼中,置同门于死地是‘旧怨’,逼人险死还生是‘旧怨’。”他抬眼扫向众人,“敢问堂中的各位,归素宗门规第三条‘同门相济,不得残害’,第七条‘公正持身,不得凌弱’——这些,又算什么?”
满堂寂静。
连窗边的谢青冥,都微微侧目,看向堂中那个站得笔直的少年。
徐长老沉默片刻,看向沈卿书:“你所说之事,可有证据?”
“冬衣发放名册可查,崖边枯藤上的抓痕或许还在。”沈卿书顿了顿,“至于人证……那些年,看着孙师兄如何‘指点’我的师兄弟,应当不少。只是不知,今日有几人愿为我作证。”
堂下站着的弟子中,有几人神色微动,低下头去。
徐长老心中了然。他掌管刑律多年,哪里看不出其中曲折。孙昊行事不端是真,沈卿书此番下手狠辣也是真。但后者占了个“被迫反击”的理,且手段干净,不留实证。
棘手。
“无论如何,孙昊中毒是事实。”徐长老缓缓道,“你送水在前,难辞其咎。沈卿书,你可知罪?”
“弟子知错。”沈卿书忽然躬身。
众人一愣。
“错在愚钝。”他直起身,声音清晰,“错在一心以为同门当以诚相待,错在将忍让视作本分,错在……直到今日才明白,有些善意,只会换来变本加厉。”
“弟子愿领责罚。”他抬起头,目光平静,“但请徐长老、各位执事明察——今日若罚我,罚的是‘送水不慎,引生事端’。他日若有人效仿孙师兄所为,又该罚什么?是罚弱者不该存活,还是罚规矩……本就形同虚设?”
这话太重了。
重得几位执事脸色都变了。重得连徐长老都眯起了眼。
一直静立的谢青冥,忽然开口:“徐长老。”
堂内目光汇聚过去。
谢青冥缓步走到堂中,先向徐长老微微一礼,而后看向沈卿书,目光沉静:“你方才所言,有一处不妥。”
沈卿书与他对视,不避不让:“请谢师弟指教。”
“你说‘直到今日才明白’。”谢青冥声音清冽,“但寒疮草毒发需时,下毒当在三日前。那时,你便已‘明白’了。”
他在提醒众人——沈卿书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沈卿书神色不变:“谢师弟说得对。风雪那日,李三师兄踹门呵斥时,弟子便忽然明白了——有些路,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悬崖。”
他顿了顿,看向谢青冥:“就像谢师弟剑道修行,面对强敌时,可会一味退让?”
谢青冥眸光微动。
这话将私怨拔高到了“道心”层面。修行之路,本就弱肉强食。若承认该退,便是道心不稳;若说不该退……那沈卿书今日所为,似乎就有了那么点“捍卫道心”的意味。
“巧言令色。”孙昊咬牙道。
“够了。”徐长老终于开口。
他看向两人,沉默良久,缓缓道:
“孙昊,欺凌同门,屡犯门规,致生事端。罚杖三十,扣除三月份例,禁足思过三月。”
“沈卿书,”他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行事偏激,以险毒手段还击,虽事出有因,其心可诛。罚杖二十,即刻搬离现居陋室,迁入……后山别院‘静思居’,非令不得出。”
堂内一阵低哗。
杖刑不重,但后山别院“静思居”……那是宗门安置犯错弟子、或供清修之用的偏僻院落。虽比陋室好些,却也意味着远离宗门中心,近乎流放。
沈卿书却躬身:“弟子领罚。”
他面上平静,心中却微微一松。
静思居……好地方。偏僻,安静,无人打扰。更重要的是,后山靠近“坠星崖”,而崖下……
徐长老摆摆手,两名执役弟子上前,将沈卿书带往刑房。孙昊也被搀扶下去。
堂内众人渐散。
谢青冥走到沈卿书跟前,他眉眼间染上一点笑意:“我觉得师兄今日格外顺眼。”
沈卿书轻笑出声,“那还真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