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镜囚》南宫清屿

1、琉璃灯下的阴影

　　第一章：琉璃灯下的阴影

　　一

　　雪又开始下了。

　　林澈蜷缩在废弃地铁隧道的角落，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短暂的雾，随即被穿堂而过的寒风撕碎。隧道深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像是某种大型机械在黑暗里苏醒，又或许只是流浪狗在拖拽锈蚀的铁皮。他拉紧了身上那件缝补过十七次的旧大衣，指尖触到布料下凸起的骨节，胃里的空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三天了，他没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

　　口袋里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吐出电流声，偶尔夹杂着模糊的播报。“……无瑕之城第127次物资投放完成，东部聚居点居民请注意领取……”女播报员的声音温柔得像天鹅绒，与隧道里的冰冷潮湿格格不入。林澈嗤笑一声，将收音机塞回口袋。无瑕之城，那是活在传说里的地方。

　　三年前“大断裂”发生时，世界在三个月内分崩离析。地震撕开大陆板块，海啸吞没沿海城市，紧接着是持续半年的核冬天。当幸存者从废墟里爬出来，才发现真正的地狱刚刚开始——资源枯竭，秩序崩塌，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成了常态。而就在这时，无瑕之城横空出世。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建成的。有人说它在地下，有人说它依托着旧时代的军事基地，还有人说那是外星人的馈赠。唯一确定的是，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争斗。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无瑕之城的景象：暖黄色的灯光永远亮着，街道两旁是四季常青的人造植被，人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平和的笑。

　　“林澈，快醒醒！”

　　急促的摇晃让他睁开眼。同伴赵括的脸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显得格外激动，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个！无瑕之城的准入券！有人在上面空投了这个！”

　　林澈接过纸，指尖的颤抖几乎让他抓不住。纸上印着无瑕之城的徽章——一朵盛开的白玫瑰，花茎缠绕着齿轮。下方用烫金字体写着：持券人可于三日内前往西北方向的7号物资站，由专人接送入城。

　　“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人挤破头想要一张准入券，却连它的影子都没见过。

　　“千真万确！”赵括搓着手，眼睛里闪烁着光，“我就知道，我们能等到这一天！无瑕之城，城主殷曲瑕……她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在拯救我们！”

　　殷曲瑕。这个名字是所有幸存者的信仰。据说她曾是旧时代的科学家，在大断裂中失去了所有亲人，却凭一己之力建起了这座避难所。人们说她是圣母，是光，是在黑暗中劈开混沌的利刃。林澈也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对着收音机里她温和的声音祈祷。

　　“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林澈站起身，旧大衣上的雪沫簌簌落下。他看了一眼隧道深处的黑暗，那里曾是他唯一的庇护所，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笑。

　　二

　　7号物资站比想象中更像一座堡垒。

　　灰色的混凝土墙高达十米，上面架着铁丝网，岗哨里的士兵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手里的步枪闪着冷光。林澈和赵括站在检查站，将准入券递给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

　　“姓名？”工作人员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林澈。”

　　“赵括。”

　　工作人员在终端上输入信息，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核实通过。跟我来。”

　　他们跟着走进通道，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风雪。通道两侧的暖气片散发着暖意，林澈下意识地松开了大衣扣子，裸露的手腕触到温暖的空气时，竟有种灼烧般的刺痛。

　　“第一次感受到暖气？”旁边一个穿白制服的女孩忽然开口，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林澈点点头，有些局促。

　　“别怕，到了城里，你会习惯的。”女孩眨眨眼，“我叫苏晴，是你们的引导员。城主说，每一个新居民都该感受到家的温暖。”

　　提到殷曲瑕，苏晴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敬。林澈想问些什么，却被通道尽头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巨大的穹顶，阳光透过特制的玻璃洒下来，将下方的城市照得如同白昼。成片的白色建筑整齐排列，街道上的人们穿着浅色衣服，悠闲地散步、交谈。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传来，草坪上有人在野餐，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花香。

　　“这就是……无瑕之城？”赵括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苏晴笑着点头：“欢迎回家。”

　　他们被分配到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房间不大，却五脏俱全。柔软的床铺，恒温的空调，甚至还有一个装满食物的冰箱。林澈打开冰箱，看着里面新鲜的蔬菜和牛奶，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

　　“快吃啊！”赵括已经狼吞虎咽起来，面包屑掉了一地，“这不是梦！我们真的到了！”

　　林澈拿起一片面包，放进嘴里。松软的口感和微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吃到这样的面包，是在大断裂前的生日。母亲把面包递给他时，窗外的阳光也是这样温暖。

　　“哭什么？”赵括拍了拍他的背，“该高兴才对。”

　　林澈抹了把脸，笑了。是啊，该高兴。这里有温暖，有食物，有安全。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三

　　入城的第一周，林澈像个新生儿一样打量着这座城市。

　　他发现这里的人似乎永远不会生气。邻居太太每天早上都会送来热牛奶，笑容温和；街上的行人遇见时会互相点头致意，眼神平静；孩子们在公园里追逐打闹，却从不大声哭闹。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

　　“林澈，今天轮到我们去社区中心学习了。”赵括推开门，手里拿着两本蓝色封皮的书，封面上印着殷曲瑕的头像——她穿着白色的长裙，长发披肩，眼神悲悯，像教堂里的圣母像。

　　社区中心是一栋圆形的建筑，里面坐满了新居民。讲台上的老师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激光笔，在大屏幕上展示着无瑕之城的规章制度。

　　“第一条，禁止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包括语言暴力。”

　　“第二条，每日需进行一小时的‘净化训练’，以保持心灵的平和。”

　　“第三条，个人财产归城主统一调配，按需分配，杜绝贪婪。”

　　林澈皱起眉头。这些规则听起来像是某种宗教教义。他旁边的赵括却听得无比认真，还在书上做着笔记。

　　“老师，”林澈举起手，“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

　　老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容依旧标准：“因为贪婪是痛苦的根源。城主说，只有消除私有制，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你看外面的世界，人们为了一块面包就能互相残杀，不就是因为贪婪吗？”

　　林澈语塞。他确实见过太多因为争抢物资而发生的悲剧。

　　“城主为了我们，付出了太多。”老师的声音变得虔诚，“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亲自监督每一项生产，甚至会因为一点小失误而惩罚自己。她是在用自己的痛苦，换我们的幸福。”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殷曲瑕工作的画面：她坐在堆满文件的书桌前，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她在实验室里亲自操作仪器，手指被化学试剂灼伤也浑然不觉；她站在监控室里，看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眼神疲惫却坚定。

　　台下响起低低的啜泣声。赵括红着眼眶，用力地鼓掌。林澈看着屏幕上那个女人，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四

　　“净化训练”比林澈想象中更诡异。

　　所谓的训练，其实是让所有人坐在椅子上，戴上特制的头套，听着重复的电子音冥想。电子音里不断重复着：“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自我，只有无瑕之城。”

　　第一次训练时，林澈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试图抵抗，却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按住肩膀。“放松，”工作人员的声音毫无感情，“这是为了你好。”

　　训练结束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他想不起昨天晚饭吃了什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

　　赵括却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每天按时参加训练，认真学习规章制度，甚至主动申请去农场帮忙。他看林澈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林澈，你应该更投入一点。”一次晚饭时，赵括忽然说，“城主说，不接受净化的人，是会被黑暗侵蚀的。”

　　“我只是觉得……”林澈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那些质疑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别想太多了。”赵括打断他，把一块肉夹到他碗里，“在这里，只要听话，就能一直幸福下去。”

　　林澈看着碗里的肉，忽然没了胃口。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空调的温度很适宜，房间里很安静，但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社区中心的方向。那里的灯永远亮着，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俯瞰着整座城市。

　　他想起白天在农场看到的景象：田地里的作物长得异常茂盛，颜色鲜艳得有些诡异；饲养员给牲畜喂食时，用的是一种深绿色的液体，牲畜们喝了之后，眼神变得呆滞，一动不动。

　　还有那些工作人员，他们的表情永远一样，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设定好的机器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这里的完美，会不会是用某种代价换来的？

　　他悄悄拿出藏在床板下的收音机，这是他唯一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他拧开开关，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

　　电流声之后，传来的却不是温柔的播报，而是一阵刺耳的杂音。紧接着，一个模糊的声音钻了出来，像是有人在隔着厚厚的墙说话：

　　“……他们在修改记忆……那不是净化……是控制……”

　　声音戛然而止，又变回了滋滋的电流声。

　　林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攥着收音机，指节泛白。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他抬起头，看向墙上挂着的殷曲瑕画像。画像上的女人依旧微笑着，眼神悲悯。但在林澈眼里，那笑容背后，似乎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无瑕之城的秘密，或许比外面的黑暗，更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