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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幼春篇(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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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巴微微张开,视线死死盯着那个粉色的小小身影,以及那柄只存在于长辈惊叹传说里的……九垓。
前几日日听说剑冢异动,他还在与同门争论真假。当听说是林响时,苏沐还保持怀疑。
此刻,传说正朝他走来。
那个被他调侃“是不是仙君私生子”的,安静冷淡的小师弟……拔出了九垓?
等等……什么走过来了?
苏沐猛地回过神时,林响已经到了他面前。
对方神色平淡,只问了一句:“你不上课?”
苏沐:“……”
他顿时感觉到好几道视线扎了过来,连忙压低声音:“上、上啊,这不就是在上课嘛……”
林响:“……”
这人怎么回事,几天不见脑子被什么踢了?
于是,整个上午的课,都在一种极其古怪的氛围里进行着。
授课的教习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安静坐着的林响,以及他手边那剑。
底下的弟子更是心不在焉,看似盯着书卷或教习,余光却全落在那个方向。
而处于视线中心的林响,却始终很安静。
他垂眸听着,偶尔提笔记下什么,仿佛一切如常。
——如果下午的时候,教习没有收到那张告假条的话。
***
香山镇离剑宗不远,一条小河蜿蜒穿镇而过,青石铺就的主街宽阔,车马辚辚,行人络绎不绝。
酒楼茶肆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与散修,沿街摊位林立,虽卖的是世俗的金珠玉器,却纷纷打出“灵韵沾附”、“仙山脚下”的招牌,叫卖声此起彼伏。
林响落在镇口,略作沉吟,转身拐入镇旁的林中。不多时,一只黑猫轻盈跃出。
隐去气息,化形为猫,莫问一时应难以识破。
他们恰好赶上流灯节。
这个节日意在送春迎夏,将一冬一春的积乏随流水送走,祈愿接下来的日子光明顺遂。
他记得,前世莫问来香山镇,是为了查一桩悬案。
眼下自己缺了半日,也不知莫问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那人此刻会在哪儿?已经去过案发的徐宅了吗?
林响穿行在街巷间,不动声色地朝徐宅方向潜去。走了没多远,脚步却微微一顿。
“诶,刚才帮你捡起绢子的那位青衣公子,生得可真俊……”
旁边的女伴“哎呀”一声,嗓音里带着调侃说:“你不就中意这一款吗?大胆些嘛,总不能一个人单到老。”
那姑娘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扭捏:“可是……我不太敢……”
“怕什么呀!你看看邵家姐姐,当初不就是主动表明心意,如今她夫君黏她黏得紧,都抱俩娃娃啦!”
那姑娘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耳根泛红,轻嗔道:“哎呀……我掐你了……”
两人笑闹着走远了。
林响的心却静不下来。
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姑娘们口中的青衣公子,恐怕就是莫问。
林响突然想到个问题。
如果……如果这一世,自己真的阻止了莫问自刎,之后呢?
莫问会不会娶妻生子,拥有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家庭?
自己未来的师娘,又会是什么模样?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闷闷的。
但下一秒,他就将这些念头狠狠按了下去。
胡思乱想什么。
他能活着,就够了。
娶妻生子,是他的人生,他的自由。
是自己……僭越了。
他刚想到这里,两只纤细的手便从旁边伸来,将他一把捞起。
“呀!好可爱的猫儿!”
方才交谈的其中一位姑娘惊喜道,将他搂进怀里,手指胡乱揉着他的脑袋和后背。
手法生涩,力道不均,揉得林响浑身不适。他忍不住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呜。
“咦,它好像不太舒服?”
另一位姑娘也凑过来,试着顺了顺他的背,却同样不得要领。
正僵持间,突然有人道:“两位姑娘,这猫……或许不是这般抚的。”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位身着青衣的公子立于几步之外,眉目清朗,正是她们方才议论的那人。
两位姑娘顿时红了脸,抱着猫有些无措。
青衣公子走近,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笑意,伸出手:“若不介意,让在下试试?”
姑娘忙将猫递过去。
公子接过林响,指尖力道不轻不重,顺着毛流抚下,轻挠着他的耳根。
林响起初还绷着身子,渐渐的却不由自主松弛下来,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眼皮也一下一下耷拉下去。
太舒服了……仿佛每一寸皮毛都被妥帖照顾到,让人沉溺得几乎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就在他意识昏沉,快要彻底沦陷时,林响又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找人的。
来找莫问的。
可现在,他竟然被对方……被这人揉弄得浑身发软,甚至舒服得差点睡过去。
——像只真正的,没心没肺的猫。
林响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玷污了。
他瞬间从迷醉中惊醒,后腿一蹬,毫不犹豫地从那人怀中挣脱,落地便窜入一旁的巷子,消失不见。
只留下两位姑娘面面相觑,脸上写满茫然。
以及,那位依旧立在原处的青衣公子。
————
黑猫身形如电,不久便抵达目的地——徐宅。
林响跳上围墙,借着高处之势,将院中情景尽收眼底。
庭院中央横着几具白布覆盖的尸体,徐老爷搀着泣不成声的徐夫人,身旁站着一位少女和几个侍女。
忽然,院门处传来动静。一名侍女领着两人快步走入。
林响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猫耳下意识地向后撇了撇。
走在前头的是个干瘦老头,约莫六十上下,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眼角一颗醒目的黑痣,走起路来下巴微扬,颇有些目中无人。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不久前在街上把他撸得浑身发软,最后狼狈逃走的那个青衣公子。
林响抬头望了望天色。
时辰不早了,莫问此刻理应已在徐宅,那么这两人中,必有一人是莫问所扮。
他直觉是那位青衣公子,可他此刻并不希望那是莫问。
问就是心虚。
他又看向那干瘦老头,虽说不该以貌取人,但这相貌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好丑。
这个也不行,太毁形象了。
那能是谁?
是徐老爷行了吧。
“啊切——”徐老爷突然打了个喷嚏。
“徐夫人请节哀,”青衣公子开口道,“能否细说此事经过?”
徐夫人抽泣片刻,缓缓道来。
死者共有五人:府中二小姐、两名侍女、一名杂役和一名散修。其中一名侍女是徐夫人房中的,另一名服侍大小姐。
第一名丫鬟死于房中时,管家并未重视;两日后第二名丫鬟亦遭遇不测,管家才有些慌了,请来一位散修。
那散修起初信誓旦旦,结果第二天便被发现与杂役死在一处。
此事终于惊动徐老爷,还未等他们寻求仙门援助,二小姐便不幸遇害。一时间府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流灯节将至,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徐老爷满面倦容,眼眶通红。
“呜……我的孩儿啊……”徐夫人几乎瘫软,幸而被一旁的大小姐及时扶住。
“仙长当真能有办法?”徐老爷声音发颤问。
“徐老爷放心。”青衣公子取出剑宗玉牌递过给徐老爷看后,他神色才稍缓。
一旁的老头此时冷哼一声,捋着稀疏的胡须开口:“老夫行走江湖数十载,什么怪事没见过?徐老爷放心,有老夫与这位……剑宗高徒在,定叫那作祟的邪物无所遁形!”
他瞥了青衣公子一眼,语气略带轻慢:“年轻人,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林响:“……”
还年轻人,说出真实年龄吓死你。
等等,那自己岂不是也和莫问差了近百岁?
林响想到这里,整只猫不自在地蜷了蜷爪子,默默把自己又团了团,彻底缩成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黑团子。
青衣公子淡淡瞥了老头一眼,只对徐老爷道:“可否容在下查验遗体?”
得到应允后,他逐一掀开白布。前几具尸体皆面色安详,像睡着了,唯有衣物下的皮肤隐隐泛着不自然的青灰。
轮到那散修时,青衣公子的视线停留了片刻。
这散修的死状与他人截然不同。
他的嘴角诡异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僵硬的微笑,右手紧握成拳。
青衣公子小心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一枚破碎的暗青色符玉滑落掌心,玉上纹路古怪,并非中原样式,边缘还沾着些许暗红,似血非血。
“这是何物?”徐老爷惊问。
“尚未可知。”青衣公子将符玉收起,目光扫过徐老爷宽大的袖口时微微一顿。
那儿沾着一点极细微的香灰,颜色暗沉,带着一丝极只有修为精深者才能察觉的异域腥气。
“装神弄鬼。”老头嗤笑一声,背着手在尸体旁踱步。
“依老夫看,分明是这散修学艺不精,胡乱施法引来邪祟反噬,连累了府上,这等江湖骗子,死不足惜!”
徐老爷面色微变,欲言又止。徐夫人则又低声哭泣起来。
青衣公子重新盖好白布,起身道:“今夜请府中诸位务必留在各自房中,无论听到任何动静,切勿外出。在下自有安排。”
老头抢话道:“没错,老夫也会布下天罗地网,管教那东西有来无回!”
林响:“……”
人徐家明显更信任青衣公子,你在这儿又唱又跳做什么。
徐夫人已哭成泪人,大小姐也双眼通红。失去女儿与妹妹之痛,可想而知。
“仙长定要为我女儿讨回公道啊……”
青衣公子轻声一叹:“定当竭尽全力,还逝者安宁。”
林响觉得,那青衣公子应该就是莫问。
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师尊审美总算没跟着易容一起跑偏。
可这口气松到一半,又卡在了胸口,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
自己的师尊,强大,温柔,高洁,几乎无所不能。
要命的是,生了那样一副样貌。
当然,最要命的还得是撸猫的手法,简直出神入化。
林响不得不承认,他好像……格外喜欢最后这一点。
他在心里默默划下一笔。
行,以后若是找不到道侣,这罪可得算在莫问头上。
都是他把标准抬得太高,害的。
青衣公子又宽慰徐家人几句,便告辞去勘察院落。林响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跃下,隐入花丛深处。
***
徐宅不算太大,林响没花多少工夫便转了个遍。
他心下好奇莫问那边的进展,于是悄无声息地潜回花园,借着繁茂花丛的掩护,很快便锁定了那道青色身影。
他伏低身体,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无声地跟在后面。
“大小姐请留步。”他听见那人开口。
前方的少女闻声驻足。
比起几近崩溃的徐夫人和愁云惨淡的徐老爷,她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