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幼春篇(9) ...
-
林响睁开眼,自己仍趴在青衣公子厢房的屋顶。
他此刻心头一片混乱,甚至有些发闷。
方才幻境最后那一幕,他看得分明。那干瘦老者,绝非凡俗之辈。
可他就是不愿相信,那会是莫问。
无论眼神、气度,乃至呼吸吐纳的细微习惯,没有一处相似。
那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他不至于连莫问的神韵都认不出。
或许……只是莫问看出了那老者不简单,故意不出手?
林响在心里默默找补,勉强说服了自己。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亮起一盏孤灯。
徐挽晴哭着冲出房间,发丝凌乱,跌跌撞撞地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仿佛被她的哭声惊动,她途经之处,灯火依次亮起。
徐老爷和徐夫人急忙追出来,焦急地唤着:“挽星!回来!”
“吱呀——”
厢房门开,青衣公子缓步走出。
他望了一眼渐渐复苏的徐府,沉默片刻,也跟上了那串灯火。
众人赶到徐挽星的院落时,只见徐挽晴瘫跪在地,发髻散乱,脸上泪痕狼藉,魂都仿佛没了。
徐老爷与徐夫人围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想要搀扶劝慰,徐挽晴却毫无反应。
徐夫人抬头看见青衣公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急问道:“仙长,我女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邪?”
青衣公子唇瓣微动,欲言又止。就在他犹豫之际,另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是中邪。”
人群自发分开一条路。
那干瘦老头踱步走近,先瞥了青衣公子一眼,随即转向众人:
“让他来说吧。”
青衣公子微微一怔,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开口:
“若在下推断无误,此邪物名为心蛀。乃是由强烈执念,混合横死之人的怨气,再借此地阴湿地脉,异变而生。”
老头子点点头,接过话头:“说得不错。但——横死者是谁?”
众人一愣。
横死者……是谁?
青衣公子沉吟道:“莫非是……最初身亡的那名丫鬟?毕竟一切由此而起。”
老者却摇了摇头,眼珠转向一旁面色发白的管家:“第一具尸体,那丫鬟,当初是怎么死的?你可仔细验过?”
管家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那、那丫鬟本就身患恶疾,大夫早说过时日无多……府里念她可怜,一直留着。她去了,也只当是病发,就没、没深究……”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一怔。
老头“嗯”了一声,继续道:“丫鬟病故,府中不安,徐老爷便差人买了些安神香,是也不是?”
徐老爷脸色微变,点了点头。
“那现在便清楚了,”老头子嗓音沙哑,“第二名丫鬟,究竟是怎么死的。”
青衣公子瞳孔微缩,反应过来:“前辈是指……那香有问题?是它引来了某种邪祟,害了第二名丫鬟,令其含怨横死。这怨气再与大小姐的心念交织,方催生出了心蛀?”
“不错。”
老者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展开,里面是少许暗沉泛灰的香屑。
“这香,老夫已验过,并非寻常安神之物,而是掺了引魂草与阴髓粉的聚秽香。”
他捏起一点香屑,在指尖搓了搓。
“此香燃后,对游荡在阴湿之地的伥影有致命吸引力。”
除了潜伏的林响和青衣公子,其他人都听的云里雾里。
老头子抬眼,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徐家众人:
“第二名丫鬟,恐怕便是被引来的伥影缠上。她死得不明不白,怨气不散,又恰逢府中有人揣强烈压抑的情感……如干柴遇火星,心蛀便这般成了。”
夜风吹过庭院,所有人都沉默着,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原来一切的开始,并非鬼怪,而是人心惶惶之下,点燃的香。
“所以一开始……就有两只邪祟?”青衣公子道。
老头子点点头。
林响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问的死会不会和心蛀有关?
随即又否定,心蛀杀人无痕,莫问明显是自刎。
至于散修与杂役,不过是它制造恐慌、汲取负面情绪的工具。
青衣公子亦感叹,如此罕见的诡物,竟被他遇上了。
四个人都被拖入了心蛀的怨境,里面会倒映出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所以,徐挽星的尸体,是徐挽晴最害怕的东西。
徐挽晴听完这番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神空洞。
过了许久,她才像找回了魂,抬起头,“是我……都是我害了挽星……是我害了大家……”
话音未落,她猛起身,视线涣散地扫过四周,最终死死盯住院子里那片池塘。
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朝着池子冲了过去。
就在她纵身跳下的瞬间,一柄折扇从旁探出,精准地勾住了她的衣袖,轻轻一拽,便将她拉回了岸边。
徐挽晴踉跄回头,对上的是那干瘦老头的脸。
“大小姐,且慢。”他声音不高,折扇抬起,指向她方才想要投身的那片池水,“你看。”
所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下一刻,呼吸齐齐一滞。
原本空荡死寂的池塘水面上,不知何时,竟铺开了一片碧绿的荷叶。
而在那中央,是一枝并蒂莲,双生花头亲昵相依,在渐亮的天光下,格外温柔。
“挽晴姑娘,”老者的声音放缓了些,“性子内敛,不善言辞,这不是错。只是那阴邪之物,偏生利用了这份没说出口的心意。”
“但你妹妹她……一直都知道的。”
徐挽晴怔怔地望着那株并蒂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爱,懊悔,思念,都冲刷干净。
最终,她只紧紧抱着一叠妹妹的遗物转身,一步步走出院子。
徐挽星院中重归寂静。
徐家夫妇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对着老头和青衣公子连连作揖:“多谢二位仙长大恩!感激不尽,此等恩情,我等必当重谢啊!”
青衣公子端正回了一礼。
那老头却只随意地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哎呀,路过顺手的事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哈!”
几人又客套寒暄了几句,徐家夫妇这才引着其余人退去。
转眼间,喧闹的院落里,只剩下一青一老两道身影。
青衣公子终于转向老者,抬手行礼道:“前辈真人不露相,是晚辈眼拙了。今日之事,全赖前辈方能平息。不知……晚辈该如何称呼前辈?”
那老头子“呵”地笑了一声,背着手,刚想习惯性地摆摆他那鸡爪似的手,却又顿住,想到什么似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名号啊……”他拉长了调子,慢悠悠道,“说来也巧,你应该听过。”
青衣公子一怔:“晚辈……听过?”
“嗯。”
老头子点点头,忽然挺了挺那总是佝偻着的背脊,虽然依旧干瘦,但整个人的姿态却微妙地变了。
他看向青衣公子,道:“萧阙门下的弟子,正统的剑修路数,对吧?”
青衣公子瞳孔微缩,回道:“正是。晚辈令狐谦。前辈是……?”
老头子咧嘴一笑,露出那口标志性的黄牙。
“那倒真是有缘。”他慢条斯理地说。
“因为——老夫也是个剑修。”
他周身空气微微扭曲,佝偻的脊背一寸寸挺直,干瘦的身形舒展开来,变得颀长挺拔。
所有丑陋的伪装瞬间消融,杂乱的灰发化作流泻的墨瀑。
几个呼吸之间,站在原地的,已不再是那个惹人厌的干瘦老头。
而是一个身姿如松,面容俊美得近乎灼眼的青年。
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挑,此刻正含着一点浅笑,静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令狐谦。
令狐谦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立刻收敛了所有神色,垂首躬身道:
“晚辈……拜见埋忧仙君。”
与此同时,躲在屋顶暗处的林响,浑身的猫毛“唰”地一下,彻底炸开了。
完蛋了。
自己竟然……连师尊都没认出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真该死啊。
所以之前在街上把他撸得晕头转向的,其实是这个令狐谦?
完了,不干净了,这下真的没脸见莫问了。
林响脑子里一团乱麻,心底疯狂刷过一连串悔恨交加的弹幕。而庭院中,两人也没有停下。
这是令狐谦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避世百年,寻常修士根本无缘得见的埋忧仙君。
此前世间关于他的传闻众多,有人说他是自知德不配位,心虚避世。
有人说他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不屑沾染尘俗。
也有人说,是因他容貌丑陋如夜叉,根本不敢示人。
如今看来,最后一种说法,显然是大错特错。
————
徐挽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俊美公子,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谁能告诉她……这个人是哪儿冒出来的?
她有些凌乱地站在原地。
莫问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温声道:“大小姐?”
徐挽晴猛地回神,迟疑道:“公子是……?”
莫问唇角微弯,浅笑道:“方才那个黄牙老头。”
徐挽晴:“……?”
别开玩笑了好吗。
莫问敛了笑意,正色道:“出门在外,不愿招摇罢了。大小姐不是要去放河灯?走吧。”
徐挽晴勉强理清了逻辑,却更疑惑了:“仙长要……陪我一起去?”
莫问摇开折扇,道:“邪祟初平,夜里不安稳。”
流灯节之夜,香山镇灯火如河。
徐挽晴放了一盏最素净的河灯,未着一字。
她站在河边,轻声道:“我从没嫌你吵。”
莫问摇扇立于一旁,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向身旁小贩也要了一盏河灯。
蹲在对岸的林响,睁着一双猫眼,看着莫问缓步走到水边,蹲下身,将手中的灯轻轻推入水中。
那盏灯上,同样空无一字。
——是放给谁的呢?
大概是某位故人吧。林响心想。
徐挽晴也看着莫问那盏灯漂远,随后便听见他低声念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徐挽晴怔愣:“仙长……”
林响好奇两人在说什么,便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恰巧这时,莫问抬眼望来。
林响心里一咯噔,赶忙低头假装舔爪子。
可等他再抬头时,对岸人流依旧,莫问却不见了。
糟了,跟丢了可就麻烦了。
林响迈开猫步钻入人群,没走几步,忽然听
到身后传来两声清脆的击掌。
他扭过毛茸茸的脑袋,就见莫问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后,眉眼含笑,轻轻拍了两下手,嗓音温沉地唤道:
“咪咪。”
林响:“…………”
他整只猫垮起个小脸,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作势要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嗓音里裹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紧接着,林响便后颈皮一紧。
他被精准地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莫问将他稳稳捞进怀里,那一身白衣还染着清冽的桃花冷香。
“这是谁家走丢的小猫?”
莫问一边笑着低声逗弄,一边转身朝人少的小巷走去。
直至踏入昏暗僻静的巷中,莫问才又将林响拎到眼前,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捏。
下一刻,化形咒便破了。
林响立刻恢复人形,被莫问揽入怀中。
他睁着一双眼睛,整个人还是懵的。
莫问见状,又沉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
“原来是我家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