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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执念深渊 ...


  •   档案室泛黄的卷宗,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味。林晚夜的手指划过那份编号为“725”的卷宗封面——一起八年前的严重家庭暴力案。

      报案人:孟佳,当时十二岁。
      受害者:其母,李秀梅。
      施暴者:其父,孟建国。

      卷宗记载,孟建国长期酗酒,家暴成性。那一次,因琐事用皮带抽打妻子李秀梅头部,致其颅脑损伤昏迷。邻居报警,林晚夜当时作为辖区派出所民警,与同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记录显示,孟建国情绪激动,手持碎酒瓶拒捕。在控制过程中,孟建国激烈反抗,扑向另一名年轻协警。林晚夜为制止其伤人,使用警棍击打其持械手臂,孟建国失去平衡摔倒,右腿胫骨撞在尖锐的茶几角上,开放性骨折。送医后,因孟建国长期酗酒,肝功能极差,术后发生严重感染和多器官衰竭,一个月后死亡。

      后续调查认定,林晚夜使用警棍制止正在进行的暴力侵害,手段合理,孟建国死亡属意外并发症,不予追究林晚夜法律责任。但卷宗末尾附着一份当时未引起足够重视的笔录:孟建国的女儿孟佳,在父亲死后,曾对前往告知结果的警察尖声哭喊:“是她害死我爸!我看见了!她是故意的!我恨她!我一定会报仇!”

      字迹潦草,记录员当时只当是小女孩悲痛之语,例行存档。

      林晚夜合上卷宗,闭了闭眼。记忆的闸门打开,那个瘦小、满脸泪痕、眼神却像淬了毒一样盯着她的小女孩形象,清晰地浮现出来。当时她也曾试图解释,但面对一个刚刚失去父亲、满心怨恨的少女,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件事,成了她心底一根细小的刺,不常想起,但从未消失。

      “林队,有新案子。”蒋明星敲了敲敞开的档案室门,神情凝重,“城西老棉纺厂家属区,独居老人王桂芳被杀。现场……有点特别。”

      特别,这个词从蒋明星嘴里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

      现场位于一栋待拆迁的老旧筒子楼三层。死者王桂芳,六十五岁,头部遭受钝器重击致死。但让所有到场刑警脊背发凉的,是现场的“布置”。

      狭小的一居室里,桌椅翻倒,碗碟碎片满地,模拟出激烈打斗的痕迹。墙上,用死者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为什么不管我?”“好痛!”“救命!”字迹稚嫩,仿佛出自孩童之手。最令人不适的是,在卧室床边的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旁边散落着几截断掉的旧皮带,皮带扣上沾着暗红色的、疑似早已干涸的血迹(后经检验为动物血)。

      “这……”有年轻警员倒吸一口凉气。

      林晚夜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那个粉笔轮廓和皮带,脸色瞬间褪去血色。那个轮廓的位置、扭曲的姿态,与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封存的场景诡异地重合——那是童年无数个夜晚,母亲被父亲殴打后蜷缩在地上的样子。空气中仿佛弥漫起当年老房子里那种陈腐、绝望的气息。

      她呼吸一滞,胃里翻涌起强烈的不适。

      “林队?”蒋明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部分视野。

      “没事。”林晚夜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有些干涩,“查死者社会关系。重点查……她是否与家暴类事件有关联。”

      调查指向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王桂芳,是当年孟建国家暴案中,最初接到孟佳求助、但并未及时干预(只是口头劝解)的邻居之一。老人胆小怕事,当年选择沉默,间接导致了李秀梅重伤。

      “第二个死者出现了。”三天后,蒋明星将现场照片放在林晚夜桌上。这次是男性,五十岁,出租车司机赵大勇。死在自己家中,同样钝器击头,现场同样被布置成“家暴现场”的模样,血字的内容变成了“没人帮我!”“都是你的错!”。

      赵大勇,是当年孟建国家暴案发生当晚,载着醉醺醺的孟建国回家的出租车司机。他曾向警方作证孟建国当时“情绪很不稳定,骂骂咧咧”。

      凶手的指向性越来越明显:她在清算当年与孟建国之死间接相关,或者说,在她看来“冷漠”、“失职”的人员。而现场的布置,显然不仅仅是模仿,更是某种针对性的……表演,或者说,刺激。

      “凶手在还原家暴现场。”老刑警周队在案情分析会上敲着白板,“但不是随机的。她选择的受害者,都和八年前那起案子有关。她在报复,也在……宣告什么。”

      “宣告给谁看?”有人问。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林晚夜。她是当年那起案子的直接经办人之一,也是孟佳仇恨的焦点。

      林晚夜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孟佳当年那句凄厉的“我恨你”。她定了定神:“查孟佳。重点查她近年的下落、社会关系、精神状态。”

      孟佳,二十岁,父母双亡后由远房亲戚短暂收养,后因性格孤僻、多次与收养家庭冲突,十六岁后便脱离监护,独自生活。资料显示她做过餐馆服务员、超市理货员、快递分拣员,行踪不定,最近两年几乎无正式记录。一张户籍系统里仅有的近期照片(办理身份证更新时拍摄),上面的女孩留着短发,面容清秀,但眼神空洞冷漠,与记忆中那个愤怒哭泣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她很聪明,反侦察意识不弱。”蒋明星调取了案发现场周边的监控,发现凶手总是能巧妙地避开主要摄像头,或者利用遮挡物、衣着变化掩饰身形,“对老城区地形极其熟悉,体力很好,动作灵活。应该是女性,但力气不小。”

      压力不仅仅来自案件本身。随着调查深入,林晚夜的状态开始出现明显波动。那些刻意布置的现场,像一把把精准的钥匙,不断撬开她封闭的记忆匣子。她开始频繁梦见童年那个充满暴力的家,梦见母亲无声的眼泪和父亲挥舞的皮带。白天工作时,有时会突然愣神,仿佛听到孩童的哭喊或玻璃碎裂的声音。在一次分析嫌疑人人格画像的会议上,她甚至将“童年创伤可能导致反社会倾向”的通用分析,不自觉地、情绪激烈地联系到自己身上,言辞尖锐地反驳了同事的一个中性建议,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队最近压力太大了。”散会后,有人私下议论。

      “那现场……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听说林队小时候……”话没说完,但意思都懂。

      蒋明星将这些议论挡在林晚夜之外,但他无法忽视她眼中日益加深的疲惫和偶尔闪过的惊惶。他知道,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摧毁林晚夜的心理防线。那些现场,是砸向她内心伤口的重锤。

      他不再只是守护她的安全,开始介入她的情绪。

      “那些现场是假的,”在一次林晚夜对着现场照片失神良久后,蒋明星拿走照片,语气平静却有力,“是凶手给你看的恐怖片,别把它当成你的记忆。”

      林晚夜苦笑:“我知道是假的,但它们……太真实了。有些细节……”有些细节,甚至连她都快模糊了的细节,凶手却知道。

      “凶手了解你的过去,非常了解。”蒋明星看着她,“她在利用你的弱点。但弱点被知道了,就不再是秘密武器,而是可以设防的缺口。”

      他陪她重新梳理当年的孟建国案卷宗,客观分析每一个环节,不带入个人情绪。“看这里,现场急救记录,孟建国摔倒后意识清醒,还能骂人,骨折是意外。医疗记录也显示,直接死因是术后感染引发的多器官衰竭,与他长期酗酒导致的肝功能严重损伤有直接关系。”蒋明星指着那些冰冷的文字,“你的处置,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下,是合理且必要的。孟佳当时年纪小,又目睹父亲死亡,她的恨意可以理解,但那不是事实。”

      “可她的父亲确实死了,因为我的那一击。”林晚夜声音低沉。

      “那一击是为了制止他伤害别人。”蒋明星语气坚定,“如果一个警察,在那种情况下,因为害怕可能的后果而不敢制止暴力,那才是真正的失职。孟建国的死是悲剧,但悲剧的根源是他自己的暴力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不是你。”

      他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试图稳住她摇晃的内心世界。

      但凶手的步伐没有停止。第三个受害者出现——当年孟建国家暴案的社区调解员(同样因调解不力被孟佳怨恨)。现场的血字变成了:“下一个,就是你。”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警方加大了对孟佳的搜捕力度,并对林晚夜及其家人、当年案件其他相关人员加强了保护。然而,孟佳如同幽灵,在城市的老旧脉络中游走,难以捕捉。

      直到一张匿名照片被寄到刑侦支队,收件人明确写着“林晚夜”。照片拍摄的是八年前孟建国家暴案发生的那栋旧楼,如今已经半废墟化。照片背面写着一行打印的小字:“该还债了。一个人来。明晚十点。”

      地点、时间。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你不能去。”蒋明星斩钉截铁。

      “她知道我不会去,或者会带大批人去。”林晚夜看着照片,“但她一定会出现在附近观察。这是我们抓住她的最好机会。”

      “太危险,那里地形复杂,拆迁到一半,到处是废墟和空洞,适合埋伏和逃脱。”

      “所以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林晚夜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刑警的锐光,“她想要击垮我,想要我恐惧、愧疚、失去判断力。那我就要让她看到,我不怕,我清醒,而且,我要亲手抓住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高度保密中制定。林晚夜会“如约”前往,但蒋明星将带领一支精干小队,提前数小时潜入废墟,利用夜视装备和无线电静默,在复杂环境中布控,形成一张无形的网。林晚夜身上会携带多重定位和监听设备,以及蒋明星坚持让她带上的那把特制陶瓷匕首。

      行动前夜,蒋明星检查完所有装备,走到独自站在窗前的林晚夜身边。

      “害怕吗?”他问。

      “怕。”林晚夜诚实地说,“怕抓不住她,怕再有人受害,也怕……”怕面对孟佳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怕自己内心深处对当年那个意外始终存有的、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会被那双眼睛彻底点燃。

      “记住,”蒋明星的声音在夜色中低沉而稳定,“你没错。八年前没错,现在也没错。我们是去阻止犯罪,不是去忏悔。孟佳的悲剧值得同情,但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你要做的,是终结她的错误,不是承担她的仇恨。”

      林晚夜转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线条。“谢谢你,蒋队。”

      “职责所在。”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战友该做的。”

      ---

      废弃的居民楼在黑夜里像一具巨大的骷髅,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的。风吹过空荡的楼道和裸露的钢筋,发出呜呜的怪响。林晚夜打着手电,踩着碎石和垃圾,一步步走向当年孟家所在的四楼。手电光柱晃动,照亮斑驳的墙壁和“拆”字标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潮湿的霉味。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记忆的碎片上。这里曾充满了邻居的吵闹、孩子的哭喊、以及那晚刺耳的警笛和孟建国疯狂的叫骂。

      她停在402室门前。门早已不见,只剩一个空洞的门框。

      手电光扫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具。但正对着门的墙上,用鲜艳的红漆(看起来像油漆)写着一行巨大的字:

      “林晚夜,杀人凶手!”

      字体歪斜,却力透墙皮,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林晚夜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随即强迫自己冷静。她知道,孟佳就在附近,看着她。

      “孟佳!”她对着空旷的废墟喊道,“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

      只有风声回应。

      “你恨我,可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那些无辜的人?王阿姨,赵师傅,李调解员……他们也许有他们的不足,但罪不至死!”林晚夜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你父亲的死,我很遗憾,但那不是谋杀!是意外!”

      “意外?”一个冰冷的女声突然从斜上方的楼梯转角阴影处传来。

      林晚夜猛地抬高手电。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走下来,正是孟佳。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运动服,短发利落,手里拎着一根结实的短铁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彻骨的恨意。

      “你那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就没想过可能会要他的命吗?”孟佳一步步逼近,声音不高,却字字锥心,“你说制止暴力?可我爸爸只是吓唬那个协警!他根本没想真的伤人!是你!是你下手太重!是你害得他伤口感染!是你害死他的!”

      “现场记录和视频显示,他手持碎酒瓶, actively attacking(正在攻击)。”林晚夜后退半步,保持安全距离,同时暗暗确认着监听设备工作正常,“我的判断和处置,符合规程。孟佳,你父亲的酗酒和健康状况,才是导致悲剧的主因。你把这些归咎于我,又迁怒于那些没能阻止他的人,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制造更多的悲剧!”

      “闭嘴!”孟佳厉声喝道,情绪陡然激动,“你们都一样!只会说冠冕堂皇的话!什么规程,什么意外!我爸爸死了!我妈后来也病死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像野狗一样活着的时候,你们谁管过?!”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混合着巨大的愤怒,“我活着就是为了今天!我要让你也尝尝失去一切、痛苦不堪的滋味!我先杀了那些冷漠的帮凶,现在……轮到你了!”

      她话音未落,猛地扬起手中的铁棍,朝林晚夜砸来!

      林晚夜早有防备,侧身闪开,铁棍砸在旁边的水泥柱上,火星四溅。孟佳身手果然灵活,一击不中,立刻变招,铁棍横扫下盘。林晚夜格挡,手臂被震得发麻。力量上,她处于劣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什么吗?”孟佳一边攻击,一边用言语刺激,“你小时候也被打得很惨吧?听见皮带声就发抖?看见那种场景就做噩梦?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现场,喜欢吗?是不是勾起了很多‘美好’回忆?”

      林晚夜咬紧牙关,不去理会那些试图扰乱她心智的话语,专注应对攻击。她且战且退,试图将孟佳引向预设的、相对开阔、利于蒋明星他们行动的区域。

      但孟佳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可怕,她似乎看穿了林晚夜的意图,攻击越发狠辣,将她逼向一个堆满建筑废料的死角。

      “游戏该结束了!”孟佳眼中凶光一闪,突然弃了铁棍,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刀,合身扑上,刀尖直刺林晚夜的心口!这一下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林晚夜避无可避,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她衣服的刹那——

      “晚夜!低头!”

      一声暴喝从侧方传来!蒋明星如同猎豹般从一堆废旧模板后跃出,时间拿捏得精准到毫秒!他没有去挡刀,那样来不及。他用尽全力,整个身体撞向林晚夜,将她狠狠撞离原地!

      “噗嗤——”

      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刀,没有刺中林晚夜,却深深扎进了蒋明星挡在她身前的左胸上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深色的战术服。

      孟佳一愣,显然没料到这突然的变故。

      剧痛让蒋明星眼前发黑,但他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千锤百炼的本能,在撞开林晚夜、中刀的同一瞬间,右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孟佳握刀的手腕,不让她拔刀或再次挥动!同时,他借着前冲的余势和身体的重量,带着孟佳向侧面倒去!

      “砰!”两人重重摔倒在地。蒋明星压住孟佳,受伤的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扣住孟佳手腕的右手没有丝毫松动,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反向一拧!

      “啊!”孟佳痛呼一声,手腕脱臼,剔骨刀当啷落地。

      直到这时,埋伏在周围的队员才迅速合围上来,将还在挣扎的孟佳彻底制服,铐上手铐。

      “蒋队!”林晚夜从地上爬起来,扑到蒋明星身边,看到他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和那柄还嵌在肉里的刀,声音都变了调。

      “别碰刀!”蒋明星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却还能保持冷静,“叫救护车……我没事,没伤到主动脉……”他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疼痛让他的声音发颤。

      林晚夜的手悬在半空,颤抖着,不敢落下。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蒋明星看着她的眼泪,居然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哭什么……说了……有我在……”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废墟的寂静。

      ---

      医院手术室外,林晚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上还沾着蒋明星的血。手术很顺利,刀尖离锁骨下动脉仅差毫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时苍白的脸,林晚夜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后怕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如果蒋明星再慢零点一秒……

      如果那一刀刺中的是她……

      如果……

      孟佳被捕后,起初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地望着审讯室的天花板,充满了扭曲的满足感和彻底的虚无。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细节与现场勘验完全吻合,但对作案动机和心路历程闭口不谈。

      林晚夜主动要求参与审讯。她需要面对孟佳,不仅是为了案件,也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个八年来未曾真正和解的结。

      她没穿警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坐在孟佳对面。蒋明星坚持到场,伤口包扎着,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像沉默的守护神。

      “孟佳,”林晚夜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质问,没有说教,“八年前,你十二岁。看着父亲倒下,送进医院,然后一天天恶化,最后……离开。那时候,你一定很害怕,很绝望,很恨。”

      孟佳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她,依旧冷漠。

      “你觉得是我造成了这一切。你恨我,也恨那些你觉得没有帮忙、袖手旁观的人。这种恨意支撑你活到现在,成了你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林晚夜缓缓说道,“我理解那种被巨大痛苦吞噬,需要找一个出口的感觉。”

      “你理解?”孟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讥讽,“你怎么理解?你有过一个酗酒打人的父亲吗?你有过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吗?你有过像垃圾一样被人踢来踢去、无人问津的十几年吗?”

      “我有。”林晚夜迎着她讥诮的目光,清晰地说,“我父亲也酗酒,也打人。我母亲,就是被你父亲打伤的那位李秀梅阿姨那样,常年生活在恐惧里。我也曾躲在床底,听着皮带的声音,害怕得发抖。我也曾恨过,恨为什么是我的家庭,恨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

      孟佳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所以,我当了警察。”林晚夜继续说道,“我想保护那些像我妈、像你妈一样的人,我想阻止那些像我父亲、像你父亲一样施暴的人。八年前我去你家,就是为了这个。”

      “可你杀了他!”孟佳激动起来。

      “我没有。”林晚夜的声音依然平稳,“我制止了他。他的死,是多重因素造成的意外。我很抱歉,那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结果。但我的初衷,和我选择这份职业的初衷一样,是为了阻止伤害,保护更弱小的人。包括当时可能被伤到的协警,包括你的母亲,也包括……如果当时不制止,未来可能被你父亲伤害的其他人。”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孟佳:“仇恨可以给你力量,但它给你的力量是毁灭性的,它让你变成了和你父亲一样,用暴力去解决问题的人。你杀了那些你认为有错的人,可他们的家人呢?会不会像当年的你一样,怀着新的仇恨?这样的循环,什么时候能结束?”

      孟佳嘴唇颤抖着,眼神中的冰冷坚硬开始出现裂痕。林晚夜的话,没有指责,只是陈述,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刮开她用仇恨浇筑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早已伤痕累累、不知所措的灵魂。

      “我……我没有别的路……”孟佳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痛苦的洪流,“我爸死了,我妈也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恨……只有想着怎么让你付出代价……我才能觉得……我还活着……”

      “你现在还活着。”林晚夜看着她,“但你可以选择怎样活着。承担你做的事的后果,是法律上的。但在心里,你可以试着放下那把刺向别人、也刺向自己的刀。不是为了原谅谁,是为了放过你自己。”

      漫长的沉默。孟佳哭得不能自已,多年的压抑、痛苦、扭曲的执念,在这一刻决堤。最终,她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全部的作案过程,包括如何选定目标,如何布置现场刺激林晚夜,如何策划最后的“清算”。

      案子尘埃落定。孟佳将为她犯下的罪行付出沉重的法律代价。

      ---

      蒋明星住院期间,林晚夜每天都会去。有时带着案件进展的报告,有时只是默默坐一会儿。他们很少再提及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更多时候是沉默,或者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但变化在悄然发生。林晚夜不再回避谈论童年,甚至在一次蒋明星问她“还做噩梦吗”时,她能平静地分析噩梦出现的规律和诱因。她开始系统地接受心理疏导,不再将其视为软弱的表现,而是将其看作维护心理健康的必要手段,就像保养枪械一样。

      有一次,蒋明星恢复得可以下床走动时,林晚夜推着轮椅(他坚持不用,但她坚持推)带他到医院的露天平台晒太阳。

      “我以前总觉得,那些过去是我身上的污点,是弱点,得藏起来。”林晚夜看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阳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现在好像明白了,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原因之一。它们让我更懂得受害者需要什么,更明白暴力会留下多深的疤。不是负担,是……不一样的视角。”

      蒋明星看着她侧脸舒展的线条和眼中重新焕发的光彩,点了点头:“伤口好了,会留下疤。疤不是丑陋的,那是你战斗过、愈合过的证明。”

      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却有力:“晚夜,你很强。比那个躲在床底的小女孩强,比那个被噩梦困扰的警察强,也比那个差点被仇恨和愧疚压垮的林晚夜强。你会越来越强。”

      林晚夜转头看他,阳光落入她眼底,清澈而明亮。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通透与释然。

      “嗯。”她轻声应道,“我们都会。”

      风轻轻拂过,带着初春的暖意。远处的城市依旧喧嚣,罪恶不会消失,阴影总在角落。但总有人,愿意点亮灯火,驱散黑暗;总有人,在伤愈之后,带着疤痕赋予的力量,更坚定地走向前方。

      他们是彼此的灯,也是这座城市的盾。而前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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