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1、青铜时代以前

　　九月第三个星期四，下午两点。
　　阳光穿过梧桐叶，在307宿舍的水磨石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苏棠靠在下铺床头，膝盖上摊着《诗经注析》。书页边缘有她清晨用铅笔添的小字，工整清晰。
　　“大学怎么还有这么多课啊？”林薇哀嚎着坐起来，瞥见赵晓芸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你在写什么？”
　　“选课脚本。”赵晓芸推了推眼镜，“防止下周选课系统崩溃时我们什么都抢不到。苏棠，你要选《古代汉语》对吧？我设置了优先权重。”
　　苏棠从书页间抬起头：“谢谢。”
　　“不客气。”赵晓芸继续打字，“林薇你要的电影鉴赏课冲突了，要么换时间，要么放弃。”
　　“我不放弃！”林薇扑到赵晓芸桌前，“芸芸你最好了，想想办法嘛——”
　　第四个室友陈思思刚提着外卖推门进来，林薇突然跳起来，把手机屏幕怼到苏棠眼前，“棠棠你先看这个！”
　　那是校内论坛的置顶帖：“市博物馆秋季志愿讲解员招募”。海报是暗青底色，中央一尊青铜鼎剪影，鼎身雷纹在光影中显得深邃。
　　“要求每周六下午，中文、历史专业优先……”林薇念着，声音清脆，“这不正好适合你？听说这次有战国简牍真迹！”
　　赵晓芸瞥了一眼屏幕：“算社会实践学分吗？”
　　“算！有两个学分，服务满四十小时还发证书呢！”林薇划拉着手机，“芸芸你也报吧？你不是对古文字感兴趣吗？”
　　“我周六有编程集训。”赵晓芸摇头，“不过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写个自动排班的小程序。”
　　陈思思凑过来看：“博物馆？是不是要背很多资料啊？”
　　“肯定要学习啊。”林薇说，“但能近距离看文物哎！真迹！想想看，三千年前的人摸过的东西，现在就隔一层玻璃……”
　　苏棠合上书，手指摩挲着手上的书脊。窗外的蝉声忽高忽低，像阵短暂的急雨。
　　“报名吗？”她问。
　　“当然报！”林薇已经坐回桌前填表，“大学总不能只在教室待着。思思一起？”
　　陈思思犹豫着：“我可能背不下来……”
　　“怕什么，我们一组啊！”林薇拍拍胸脯，“我负责活泼，棠棠负责内涵，你负责……负责可爱！保证观众喜欢！”

　　周五傍晚，录取邮件来了。307宿舍一阵欢呼。
　　“过了！我们都过了！”林薇举着手机在宿舍里转圈，“下周培训！芸芸你的小裙子借我一条！”
　　赵晓芸从衣柜里拎出件米色衬衫：“只有这个。博物馆要穿得体。”
　　“知道啦——”林薇接过衬衫比划，又看向苏棠，“棠棠你穿什么？”
　　苏棠正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那盆绿萝装在白底蓝纹的旧瓷盆里，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水珠从叶尖滚落，在泥土上洇开深色痕迹。
　　“整洁就行。”她说，手指拂过一片新生的嫩叶。
　　陈思思从床上探出头：“我要不要也穿衬衫啊？”
　　“随便啦，舒服就好。”林薇已经开始搭配，“我穿衬衫和长裙，思思你穿那件蓝色的连衣裙，棠棠……棠棠你怎么又是T恤？”
　　苏棠拿出白T恤和浅色牛仔裤。“这样方便。”
　　“文物又不会嫌弃你。”赵晓芸点评，“不过也行，看着清爽。”
　　林薇最后给每人发了条提醒消息：“明早九点校门口集合，不许迟到！”

　　周六清晨，307宿舍罕见地早起。洗手间轮流使用，吹风机嗡嗡响，陈思思在纠结该扎马尾还是披发，林薇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各位观众大家好——”
　　苏棠安静地收拾帆布包：笔记本、笔、水杯，还有那本《中国青铜时代》，书角已有磨损。
　　“走啦走啦！”林薇推开门。
　　四个女生一起走出宿舍楼。赵晓芸走向教学楼，其他三人走向公交站。九月的阳光清澈明亮，照在她们身上。天空是一种澄澈的、湖水般的蓝。
　　公交车上，林薇还在兴奋：“听说这次负责的秦主任特别厉害，以前在考古队待过……”
　　苏棠望向窗外。城市风景从密集的店铺渐次过渡到宽阔的林荫道。梧桐枝叶在空中合拢，形成绿色的穹顶。
　　博物馆园顶方楼，米色的大理石略显庄严。她们走上台阶时，林薇压低声音：“要严肃点，像专业人士。”
　　培训室在二楼。推开厚重的木门，凉意混合着旧书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能坐三十人的阶梯教室，已经稀稀落落坐了十几个人。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空气中照出飞舞的尘埃。
　　“坐这儿坐这儿。”林薇拉着大家在第三排靠过道坐下。
　　前排有两个艺术系女生低声讨论上周的写生课；后排角落，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独自坐着，面前摊着本厚厚的、封皮陌生的书。
　　一点三十分整，穿藏青制服的中年女士走上讲台。她姓秦，宣教部主任，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
　　“欢迎各位同学。从今天起，你们将成为连接文物与观众的桥梁。你们的职责，不是背诵冰冷的年代和数据，而是理解每一件器物背后的生命——谁制造了它，谁使用过它，它在漫长的时光里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身后的投影幕布亮起，出现一张青铜爵照片。三足，流尾上翘，腹部兽面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狞厉。
　　“比如这件，商晚期的青铜爵。”秦主任放大了图片，光标停在兽面眼睛处，“这双眼睛，在三千多年前的工匠心中，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教室里很安静。苏棠翻开笔记本，写下：“文物是时间的容器。讲解是开启容器的钥匙。”笔尖停顿，又补上一行小字：“钥匙的形状，由持钥者决定。”
　　林薇在旁记笔记，字迹飞扬。陈思思坐得笔直，认真盯着屏幕。
　　按兴趣方向分为“青铜器”、“陶瓷”、“书画”、“古简牍”四组，大家已经提前选好，此刻名单贴在教室后方，人群围拢过去。苏棠等人散开才走过去。她的名字在“青铜器与早期文明”组下，紧接着是：
　　沈屹……
　　她默念一遍。屹，山势高耸。
　　“苏棠？”旁边有人问。
　　她转头。高个子男生，灰色棉T恤，深色长裤。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书——《考古学中的物理学方法》。书角微卷，页边贴着彩色索引签。
　　“我是。”苏棠点头。
　　“沈屹。物理系。我们一组。”男生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苏棠合上本子。“请多指教。”
　　“彼此。”沈屹颔首。此时又围过来三人，“我们也是青铜器组的。”互相介绍之后，沈屹看向布告栏，“下周六两点，青铜馆前厅集合。日程表上有。”
　　“好。”
　　他转身离开。林薇这时凑过来，眼睛发亮：“怎么样怎么样？组员见到了？”
　　“见到了。”苏棠说，“物理系的沈屹、王骁、历史系的陈默还有社会学系的李媛。”
　　“物理系来青铜器组？”林薇挑眉，“有意思。人怎么样？”
　　苏棠想了想：“沈屹他拿了本《考古学中的物理学方法》。”
　　“啊？”

　　培训结束时下午四点，三个女生走出博物馆，站在台阶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感觉好专业啊。”陈思思舒了口气，“我得回去多看书。”
　　“怕什么，有我在呢！”林薇搂住她肩膀，“对了，苏棠你们组那个物理系的，长得还行？”
　　苏棠看向远处街道。车流如织，黄昏的光给一切镀上暖色。
　　“没注意。”她说。
　　博物馆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青铜器静默地躺在馆内，而关于它们的故事，正要开始被讲述。
　　公交车上，林薇还在兴奋地计划下周穿什么。陈思思靠窗睡着了。苏棠望着窗外流动的城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
　　钥匙的形状，也许不止一种。她想。
　　而持钥的人，正在前往锁孔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