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坐回同一张桌》悠悠然也

1、雨后的咖啡馆

　　周六的下午，雨下得不紧不慢，像谁在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咖啡馆的客人不多，音乐放得轻，连磨豆机的声音都像是被雨压低了。靠窗的位置一向是她的固定据点，插线板就在脚边，桌子不晃，旁边那盆多肉已经被她默默看了两个月。

　　林柠盯着电脑屏幕，文档上只有一句不完整的标题。

　　她把那一句删掉，又打上去，再删掉。

　　下周要给甲方的提案，她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做。逻辑没问题，数据也完整，就是开头那段“品牌故事”总写得别扭。她知道问题在哪儿，问题在她自己今天心不在焉。

　　手机在旁边震了一下，是同事发的消息。

　　【小徐】：林姐，PPT 所有图我都换高清版了，你看完再拍我。
　　【林柠】：辛苦，回头我请你喝咖啡。
　　【小徐】：那我要两杯。

　　她看着对话框笑了笑，刚想把手机放下，门口的风铃轻轻响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她下意识抬头，就那么一下，整个人僵住。

　　是沈峥。

　　隔着一片浅色的玻璃，他身上的雨被外面的灰白天光晕了一圈。伞收了一半，发梢有点湿，外套上粘着细碎的水滴。

　　他没戴眼镜，看起来比大学时瘦了一些，也更沉稳。眉眼还是那样，只是笑意不再那么容易浮上来。

　　林柠第一反应是低头，手指在触控板上滑了一下，把屏幕切成了别人根本看不懂的表格页面。

　　心跳却比刚才快了几拍。

　　三年没见了，从毕业那年夏天到现在，中间只有偶尔群发的“新年快乐”“生日快乐”，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算不算联系。

　　她告诉过自己很多次，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毕了业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是什么谁对不起谁的问题。可是人就是奇怪，嘴上说放下，身体会诚实。

　　她听见他在柜台前点单，那声音不像记忆里那么少年气十足了，压得更低，也更平稳。她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听清了自己的心跳。

　　“要不要装作没看见？”她在心里飞快地问自己。

　　答案还没想好，他的视线已经往店里扫过来。

　　对上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动作明显停了停。

　　几秒的安静里，时间像被突然放慢。

　　然后，他笑了一下，很轻，但真切。

　　他朝她举了举手：“好久不见。”

　　她喉咙有点干，手指还搭在键盘上。她本来可以只回一个礼貌的微笑，让这段重逢停留在“老同学打个招呼”的程度。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坐吗？”

　　话问出口的时候，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沈峥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把刚拿到手的咖啡端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桌上顿时多了一阵淡淡的咖啡香，和他身上带进来的雨气混在一起，像是某个很久以前的下午突然被翻出来。

　　“你最近怎么样？”他先开口。

　　“还能过。”她说，“你呢？”

　　“忙，但还活着。”他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很克制，像刚认识的人那样从最安全的问题聊起，可这份生疏里又藏着太多太熟悉的小细节。

　　比如沈峥坐下之后，下意识用指腹敲了敲杯壁。

　　这个习惯他大学就有。每次赶图赶到脑子转不过来，他就一边敲杯子一边想方案。她以前笑他，说他这样早晚要把杯子敲裂，他说那就换一个。

　　那时候的事情，明明已经过去很久，她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没忘。

　　“你今天怎么会来这儿？”她问。

　　“公司在这附近开会。”他说，“会议提前散了，就随便找了家咖啡馆。”

　　他说得自然，可林柠注意到他看了眼桌上的停车卡。

　　那张卡是她上个月搬家后办的，印着新小区的名字。

　　“你搬过来了？”他问。

　　“嗯，离公司近一点。”她垂眼合上电脑，“你还是在那家事务所？”

　　“还在。”他说，“项目多得像长草。”

　　他语气很轻松，但眼睛下面那一点点暗色，看得出来并不只是“多得像长草”那么简单。

　　他们聊了几句彼此的工作，都是标准的职场客套话，谁都没有提那段没说好就结束的大学时光。

　　林柠装作不经意，看着窗外的雨线慢慢细下来。玻璃上挂着几道水痕，被风吹得有点歪斜。

　　“其实，”沈峥忽然说，“我前阵子，还想过要不要联系你。”

　　这句话来得没有预告，像在平静的水面扔了一颗石子。

　　林柠的手在杯柄上顿了一下：“那为什么没联系？”

　　“后来觉得……”他想了两秒，“你可能不想被打扰。”

　　他说得不躲闪，甚至有点笨拙的坦白。

　　“毕业之后，大家都忙，走的路也不一样。我也不知道突然冒出来，会不会有点……突兀。”

　　他这句话说得太认真，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曾经也这样想过，只是角度完全不同。

　　她觉得他已经融入了新的城市、新的圈子、新的生活，朋友圈里都是项目现场、同事聚会，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她偶尔看到，会迅速划走，假装没看见。

　　她把这些想法咽回去，最后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都这样吧。”

　　“但既然现在碰到了，”沈峥抬眼看她，“我总得说一句。”

　　“什么？”

　　“好久不见，挺想你的。”

　　这句话落下来，桌上的气氛跟着一顿。

　　林柠感觉耳边的雨声都远了。她知道这是句很普通的情绪表达，不一定非要往“喜欢”上理解，可她还是本能地紧绷了一下。

　　“那你还挺会挑时间的。”她故意让语气变轻，“等我工作最忙的时候。”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那我以后可以选你不那么忙的时候再出现。”

　　她被他逗笑了。

　　空气像被谁悄悄放松了一点。

　　电脑屏幕跳出系统自动待机的提醒，她顺手按掉。沈峥注意到她桌上堆着几页打印好的方案，边角被画满圈圈叉叉。

　　“提案？”他问。

　　“嗯。”她说，“给甲方的，下周一。”

　　“难怪你周六还在加班。”

　　“没办法，打工人。”

　　他沉默了一秒，忽然问：“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她下意识摇头，话刚到嘴边就变了方向：“你又不是做这个的。”

　　“不是也可以看。”他若有所思地说，“甲方是什么行业？我可以从路人角度帮你挑挑毛病。”

　　林柠被他说得有点动摇。

　　她向来不太习惯把还没做完的东西给别人看，尤其是给熟人。半成品就像没整理好的房间，太容易暴露混乱。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三年太久，久到她忽然没那么怕被他看到自己乱的一面。

　　“行啊。”她说，“那你别嫌烦。”

　　“你给我看，我还敢嫌烦？”他低声笑。

　　他们挪动了下椅子，把两杯咖啡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文件摊开在两人之间。沈峥拿起一张纸，认真看了几分钟，指尖在某些段落停留。

　　“这里，”他指着一段话，“你写‘让用户重新认识自己’，这个有点虚。”

　　“我老板也这么说。”林柠叹气，“我原来那段更虚。”

　　“那你很有自知之明。”他语气一本正经，“我觉得你可以换个角度，不要站在品牌头上说话，站在普通人那边会更好一点。”

　　他随手在一旁写了两句替换的表达，字还是大学时那种，不算好看，但收得很紧，很用力。

　　她看了看，觉得确实顺多了。

　　“可以啊，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她有点意外。

　　“甲方熬出来的。”他淡淡地说，“你那边也是吧？”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一起笑了。

　　原来走散的这些年，他们竟然在不同的地方被同一种东西反复捶打，最后都学会了类似的说话方式。

　　雨慢慢停了，音乐换成了一首她叫不上名字的英文歌。有人推门进来，带起一点外面的潮湿气味。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林柠看了眼手机，提醒弹出来：晚上还有一份资料要整理。她合上电脑，把资料归至一叠。

　　“我要回公司了。”她说，“还有点东西没弄完。”

　　“你公司在附近？”他问。

　　“就前面那几个路口。”她指了个大概方向，“走路十几分钟。”

　　沈峥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我送你过去吧，我也往那边走。”

　　她本来想客气地拒绝，说不用这么麻烦。但话绕了一圈，变成了：“好。”

　　很普通的一个“好”，像他们这次重逢一样，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一点点不稳定有多明显。

　　两人一起出了门。

　　雨已经完全停了，路边的水迹还在，人行道的青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没立刻放晴，云层散得很慢，城市像没睡醒。

　　他们并肩往前走，步子都不快。

　　“你还住原来的地方吗？”沈峥问。

　　“没有，搬了好几次。”她说，“你呢？”

　　“也搬过，后来为了离公司近一点，又换了一次。”

　　他们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简化成了“搬来搬去”。

　　路边有孩子踩着水坑往前跑，被家长叫住，又被拎回来。那一幕不知怎么地让林柠想到以前的自己，脾气急躁，话说得快，做决定也快，以为一腔冲劲就能撞开所有门。

　　“你还画图到凌晨吗？”她突然问。

　　“现在不行了。”他笑，“熬一晚上，第二天要开会会死。”

　　“那你老了。”

　　“你也差不多。”他毫不留情地回敬，“以前你凌晨三点刚睡觉，现在十点就开始喊困。”

　　她被戳中，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朋友圈会透露很多秘密。”他淡定，“比如你半夜发的那条‘不想上班了’，点赞的人还挺多。”

　　林柠有点尴尬：“你还看这些？”

　　“偶尔刷到。”

　　他没有说的是，有好几次他刷到以后，本来想顺手回一句“我也是”，或是发个表情，最后又删掉输入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路过一个路口时，红灯刚亮，两人停下来等。对面一整排车安静地排着队，雨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扫。

　　“林柠。”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转头：“嗯？”

　　“我刚刚说，前阵子想联系你。”他看着前方的红灯，声音比刚才低一点，“其实不止前阵子。”

　　这句话听上去没什么特别，但隐隐有种要拆封什么东西的感觉。

　　“很多时候，”他继续，“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突然想到你。比如某个广告文案写得挺烂的，我会想你肯定要吐槽它。再比如某次熬夜画图的时候，我门口没有豆浆了。”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她。

　　“但我也知道，想到一个人不代表你有资格出现在对方生活里。”

　　这个说法，太沈峥了。

　　林柠不知道该说什么。

　　绿灯亮了，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往前走。她听见自己在心里说：别问，别追问，再问下去就不像普通老同学了。

　　她本来想岔开话题，说点别的，结果还没组织好，他先转了弯。

　　“你呢？”他问，“看到我，会觉得被打扰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直白，她却没有躲。

　　“不会。”她认真想了想，“就是……有点来不及反应。”

　　他显然松了口气，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那还好。”他说，“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很明显不想多聊，我就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你现在也可以假装。”她说。

　　“太晚了。”他笑，“我已经帮你改了提案。”

　　被他这么一说，两人都笑了出来，紧绷了一路的那点尴尬被笑声拆开了一点。

　　不远处就是她公司的大楼，玻璃幕墙上还有未干的水痕，门口保安正靠着椅子刷手机。

　　“到了。”她停下脚步，“谢谢你送我。”

　　“客气什么。”他抬头看了眼那栋楼，“你常加班吗？”

　　“看甲方。”她说。

　　“那你多带点速溶咖啡放桌上。”

　　“你管得挺宽。”她下意识怼了一句。

　　“好歹我今天帮你当了半个乙方。”他一本正经，“以后如果你不嫌烦，提案可以继续发给我看。”

　　林柠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尖，想了几秒。

　　“那你也要不嫌烦。”她说，“改多了，很费脑子的。”

　　“我脑子正好闲着。”他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风吹过来，带起一点雨后的潮气。

　　“那我上去了。”她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包带，“你路上慢点。”

　　“好。”

　　她转身往大楼里走，刷卡进门，在玻璃门前停了一瞬，下意识回头。

　　沈峥还站在原地，没走远，似乎在看手机，又似乎在发呆。她看不太清，只能看见他抬起手，冲着她的方向抬了抬，好像在说一个看不见的“再见”。

　　她想，他这一站，大概在他们之间横跨了三年的空白。

　　电梯门在她面前合上，把外面的雨后空气隔绝在外。轿厢里只有她一个人，镜面反射出她略显慌乱又故作镇定的表情。

　　手机震了一下。

　　【沈峥】：到公司了吗？

　　她看着那几个字，想象着他刚刚发消息时的表情，指尖停在屏幕上。

　　几秒后，她打字回过去：

　　【林柠】：刚进电梯。
　　【林柠】：你呢？

　　消息发出去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笑了笑。

　　故事好像没发生什么大事，也没有骤然的心动场景，只是一个普通的周六下午，她和三年没见的人重新坐回同一张桌，然后一起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但她很清楚，某些东西已经偷偷开始变化。

　　电梯“叮”一声到达，她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把自己切换回“上班模式”，迈步走出去。

　　她以为今天的重逢会就此停留在这个下午的小插曲里。

　　直到晚上加班到一半，她揉着肩膀准备休息时，手机亮了一下。

　　【沈峥】：我刚想起来，之前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写不出东西了，就让我提醒你一句。

　　下面一条紧接着跳出来。

　　【沈峥】：你当时说的是，“那就去多经历一点。”

　　她愣了几秒。

　　这句话，她确实说过。那是大四那年，熬通宵赶毕业设计，中途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抱怨灵感枯竭，他问她那怎么办，她随口说了这一句。

　　她甚至都快忘了。

　　她盯着那两条消息看了很久，重新打开今天被他圈圈改改过的提案，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有些话被人记得太久，以至于回头一看，会有一点心虚。

　　她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回了过去：

　　【林柠】：那你现在算是在提醒我？

　　几乎没隔多久，他回：

　　【沈峥】：算吧。
　　【沈峥】：也算提醒我自己。

　　那一刻，她突然有点期待接下来的很多个平淡的日子。

　　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重新联系”，会把她的人生，轻轻往另外一个方向推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