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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州桥夜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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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奕游回想着他给福顺写的那封信上只有八个字:碧柰、货单、保你平安。
秦奕游口中发苦十指紧紧交握着,手腕上的赤金缠丝镯子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她眉心拧着一道浅浅川字纹,嘴唇蠕动几下也没有半个字成功说出口。
韩规叹了口气“昨日福顺在京城的住所便失了火,等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葬身火海...”
过往的思绪片段沉甸甸压在她心口,脚底升起的凉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窜,一阵秋风穿堂而过拂过她冷汗涔涔的后颈。
是被许公公灭口了吗?她还能再往下查了吗...查清事实真相到底是能救更多的人还是害死更多的人...秦奕游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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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桥夜市
桥身石栏上缚着竹架,悬满赭红纱灯,灯火如昼。两岸店肆的门前皆是雕花梁柱,偶有马车经过铜铃叮当轻响。小贩拖长的吆喝声穿行其间,远处瓦肆弦索叮咚。空气中能闻到油炸果子的腻香、羊肉汤的腥膻。披风下的浅绿褥裙被夜风吹得贴在秦奕游腿上,手上糖狮子的糖稀开始粘手,婢女捧着的金丝枣糕她只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今天吃什么都恹恹的没胃口。
人群前后流动让秦奕游产生一种奇怪的眩晕感,自己好像是湍急的河流中央的一颗不该存在的礁石,来自四面八方的水流拼了命推挤她...时隔多年,她又开始与这个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朝代产生格格不入之感,哪怕她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年了...
秦奕游右手食指反复摩擦左腕的金镯,她双眉始终微蹙嘴角下撇,下唇口脂被自己咬出一片斑驳,灯火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却也始终没什么光亮。
“小姐可想去逛逛绸缎首饰铺子?”身旁婢女怯怯发问,紧盯着她的表情眼中满含期待。
秦奕游心中好笑:她在宫中只能穿官袍,做了新衣也没出穿;至于首饰嘛,她就一个头一双手,现在的首饰她就已经戴不过来了。不过看到婢女渴求的双眼,她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何必让别人一直忧心忡忡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呢?
她轻笑一声说:“那你就帮我挑些好的让我带回宫吧。”婢女立时喜笑颜开连连称是,步伐明显轻快许多。
秦奕游扫视四周,捧着粗瓷碗喝酸浆的脚夫、买支木钗就喜笑颜开的少女...她们的快乐如此轻易就能拥有;而自己明明拥有这么多,却在今天感到无比压抑,压抑到她喘不过气来。
穿着一身玄色秋罗直裰的赵明崇倚在桥栏边,目光穿过攒动人头落在那抹浅绿色身影上,秦奕游正在对着一个卖花灯的小摊皱眉...赵明崇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走过去。
“秦女史,这兔子灯是惹着你了?还是这满州桥夜市的东西都入不了您的眼?”赵明崇声音刻意拉长,带着只对她才有的嘲讽语调。
秦奕游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居然又是顾宪...?
这人是不是在跟踪她,不然这真的很难解释的清,总之也不可能是她们每次都靠缘分才遇到的吧?
秦奕游柳眉倒竖斜斜打量他,口中也豪不客气:“顾侍卫?怎么哪都有你?我做什么干你何事?”赵明崇走近几步,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她手中的兔子灯:“自然不干我事,只是秦女史的眉毛皱的能夹死路过的苍蝇,实在有碍观瞻。”
秦奕游嘴角不受控制抽动向上扬起,她真是被气笑了!这人不说话是会死吗?
她气鼓鼓别开脸大喊一句“要你管!”,然后转头就走。赵明崇不再接话,只是双手抱臂在后面紧跟着她。秦奕游心头火起,这人还赖上她不走了是吧?
秦奕游倏地刹住脚步转过身,可惜身后的赵明崇没能和她心有灵犀同步刹住车,导致她鼻尖直直撞上他胸膛骨头。
靠!
她鼻梁骨立时传来一阵尖锐的麻痛,眼睑涌出一阵温热,她右手本能地捂住鼻子,兔子灯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秦奕游双眼紧闭,眉毛痛苦地拧成一团,鼻孔不自觉翕张。
她觉得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
身前的赵明崇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他右手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左手悄悄背在身后狠狠攥住腰间玉佩的流苏。原本凌厉的眉眼此刻瞪大,露出罕见的茫然无措...嘴上弱弱道:“不是我干的!你别哭...”
秦奕游厉喝一声打断他:“谁说我哭了!”,但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流向嘴中。
州桥橘红光晕在汴河水面投出点点金色,头顶漆黑天幕悬挂着一轮弯月,桥下流水声潺潺不绝,敲竹梆的声音穿街而过,夜风带着秋凉吹拂二人时却变得柔和。
身边人来人往,在喧闹的街市中,赵明崇就这样直直看着秦奕游拿着帕子擦眼泪。他甚至奇异般地觉得至少有那么几瞬,或许这个世上就只有他们二人,只有他们而已...
“不许看!背过去!”秦奕游又跺脚喊了一声,赵明崇唇角勾起,听话转过身去“好,我不看。”
等了一会,听不到秦奕游的抽噎声了,他终于转回身来,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看左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摊,“那边有个射香囊的摊子,彩头是个琉璃小盏,我看比你这兔子灯强。”他口气淡淡像是随口一提:“不过...就您那点骑射功夫...我看悬。”
“顾宪!你看不起谁呢!我们秦家箭术...”秦奕游果然被激起斗志,杏眼圆蹬。
“你们秦家箭术冠绝天下,知道。”赵明崇截断她的话轻笑起来,秦奕游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他得逞时的嘴脸。“敢比吗,秦二小姐?输了的人...”赵明崇顿了顿目光扫过秦奕游的脸,“就答应赢家一个条件...你放心,绝对不会过分。”
秦奕游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怕了你不成?
“比就比!”
小摊前挑起四排竹架,每排悬挂着十二枚香囊,几把桑木短弓并排而列,最显眼处摆着奖品琉璃盏。
秦奕游握起桑木弓,指腹能感受到木纹的细微起伏。她搭箭时三指勾弦,扣弦的指尖由紧到骤然放松,嗖地一声箭矢破空声音短促清脆,随即一声闷响箭簇软布击中香囊,秦奕游就这样连着射中了十二枚香囊。
围观者齐齐发出惊叹,秦奕游眉毛舒展开,挑眉望向赵明崇:“顾侍卫,该你了!”
身侧的赵明崇突然贴近,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笼罩过来,手臂从她身后虚虚环过拿走她手中的弓。
那还摆着那么多弓呢...抢我的做什么?
赵明崇一连射中十一只香囊,到第十二只时他一箭射空,离香囊简直是十万八千里。围观者嘘了一声,秦奕游都替他可惜,他却背脊笔直不为所动。
“是秦女史赢了,拿着!”赵明崇将琉璃盏塞到她手里,指尖似无意地掠过她手背,玻璃盏在秦奕游掌心沁着微凉。
“走了。”赵明崇转身摆摆手,似乎马上要融入人群中。
秦奕游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去哪?”
赵明崇偏过头,夜风吹起他额间碎发:“巡夜,秦女史还想耽误皇城司公务不成?”走了几步,赵明崇又驴唇不对马嘴地抛来一句:“前头的羊肉胡饼、张家乳酪再不去就卖完了,都是西北口味想必秦女史你会喜欢。”
秦奕游愣在原地,眼看着那玄色身影即将淹没在人潮,她大喊一声:“等等!你先别走!”对上赵明崇回头诧异的目光,她大声道:“你在这等我一盏茶,就一盏茶的功夫,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不要走!”说罢她转身就跑了。
赵明崇只是笑着点点头站在原地,没问她一句缘由...
片刻后,秦奕游气喘吁吁跑回来,看他还站在原地才松了口气。秦奕游扯出他右臂将东西塞进他手中,赵明崇下意识接住,触感冰凉,口中问道:“秦女史,这是何意?”
秦奕游的眼睛在灯火照映下异常明亮,她笑着说:“彩头,见者有份,免得你以后说我占你便宜!”
这是秦奕游拿着她赢得的那个琉璃盏跑遍一条街铺子才找到的,这小玩意虽不贵,但要找到一摸一样的还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
不过,看着对面的人拿手指小心摩挲的样子,她觉得:好像也值了...
“这底下是还刻了我的名字...?”赵明崇淡淡发问,但只有他袖中颤抖的另一只手才知道他有多不可置信。
急速奔跑过后,罗衫被汗浸得贴在她背上,齿间泛着铁锈似的腥甜,秦奕游因此双颊绯红。
秦奕游还未答话,州桥之下汴河之上,毫无预兆地一篷烟火咻地升上夜空。第一朵烟花炸开的瞬间,两岸几百张脸庞被瞬间点亮,秦奕游下意识仰头;烟花碎屑拖着光尾坠向河面,倒影中又开出一层绚烂,烟花每次炸裂都能激起两岸人群的欢呼惊叹声。两侧的人齐齐涌向河边,在中间的秦奕游被撞的像个陀螺,突然有一只手牢牢梏住她右手手腕...
赵明崇护着秦奕游把她拉到人少处,夜色温柔,汴河水声潺潺,秦奕游觉得她心底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产生裂纹。秦奕游倏地挣开手腕,拂了拂了鬓边碎发,目光不与他对视,只口中飞快道:“我该走了!”说罢便直接跑向她来时的地方。
赵明崇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随即他嘴角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他双手抱臂转身彻底没入黑暗。
他想:下次见面,恐怕还是得先叫她一声麻烦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