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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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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常笙猛地抬头,盯着门口的身影,目光骤然颤抖,全然是不可置信。
入口的光线明暗交界处,站着一个男人。
个子高挑,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皮肤白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他神色平静地低头看着她,目光直接,却不让人讨厌。
楚怀之。
她的心脏骤停半拍后狂跳。
七年,两千多个日子,这张脸在她记忆角落里蒙着灰,此刻却清晰得扎眼。
她喉咙有点发干,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
南城高中的香樟树,夏天蝉鸣吵得人心烦。
她是艺术生,却在周围一圈的学校都出了名。
不是因为优异的文化课成绩,也不是因为殷实的家境,而是全凭她高中三年谈二十多个男友的风光事迹。
他读理科重点班,年级稳定前三,却整天独来独往,要是除去优越的皮囊,或许没几个人能从人群中注意到他。
校庆汇演,她唱《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妆没卸干净,油彩糊着眼角,他就等在教室后门那片阴影里,悄悄看着她。
听说他至今没犯过任何校规,季常笙便起了些逗弄的念头,楚怀之却依旧坚持地喜欢她。
后来,他们算是谈了恋爱,有三个月。
他话少,只会默默给她传数学作业的答案。
她那时觉得没劲透了,一条短信就说了分手,他没回信。
再后来,她考去外地的戏校,听说他上了顶尖的美院。
七年,音讯全无。
她吸了口气,指甲掐了下掌心,站起身,礼貌地伸出手。
“我是季常笙,团里演花旦的。”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正常。
楚怀之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三秒。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季常笙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微凉。
“楚怀之。”
她收回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指尖蜷缩着:“江团长刚还说,你要明天上午才过来。”
“嗯。下午在附近见个朋友,结束得早,就顺路先过来看看环境。”楚怀之说。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休息室,旧沙发塌陷下去一块,掉漆的木头桌子上放着几个磕了口的茶杯,墙上贴着泛黄的演出日程表,边角卷曲着。
“哦。”季常笙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空气像是凝住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团长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打破了沉默:“楚设计师?哎呀,你怎么提前过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楚怀之转向江团长,微微点头:“江团长,打扰了。正好有空,就先来熟悉一下。”
“不打扰不打扰,来得正好!”江团长热情地拍拍他的胳膊,“走,咱们去排练厅,跟团里几个老师碰个头,大家都等着呢。”
排练厅比休息室宽敞许多,但依旧透着岁月的痕迹。
木质地板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原色,巨大的镜子边角有了裂纹。
陈琴师,首席老生周老师,昨日演崔莺莺的年轻演员姜倪,还有几个乐队和后台的骨干,零零散散坐在几排折叠椅上,目光都落在新进来的三个人身上。
季常笙把那份边角都卷起来的设计草图放在中间一个充当桌子的旧木箱上。
“各位老师,这位是楚怀之,楚设计师。江团长请他来,是想帮我们新排的《梁祝》在服装和剧本上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弄点新样子,吸引些新观众。”
周老师第一个伸手拿起图纸。
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板着,平日做事也一丝不苟。
他看得很慢,手指在图纸上慢慢移动,眉头越皱越紧。
陈师傅也凑过去看,嘴里发出“啧”的一声。
“这画的啥玩意儿?”陈师傅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不满,“梁山伯这袍子,腰身这里怎么收进去了?像话吗?还有这袖子,明显短了一截!祝英台这裙子,皱褶的走向根本不对,水袖这么薄,甩起来能有力道?”
周老师把图纸轻轻放回木箱上,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看向楚怀之,直接问道:“楚设计师,冒昧问一句,你以前具体是做什么设计的?接触过我们戏曲行当的服装吗?”
楚怀之站得挺直,面对这些质疑的目光,脸上没什么波澜。
“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我学的是现代服装设计,之前主要做日常成衣和一些概念性的秀场设计。”
周老师嘴角往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
“隔行如隔山啊。”他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重。
“戏服不是画画,光好看没用。台上一动一转,一走一跳,布料的选择,重量,水袖的长度和材质,甚至里衬的硬度,那都是几百年前辈一点点摸索出来的规矩,差一丝一毫,演员的身段,动作的韵味就全没了。”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图纸:“照你这个改法,台上根本没法演!动作做不出来,味道也不对!”
陈师傅在一旁用力点头,帮腔道:“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是能随便动的吗?动了那还是越剧吗?不成四不像了!”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有些红了。
排练厅里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
姜倪紧张地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有人皱着眉头,看着图纸,又看看两位老前辈,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其他几个人也交头接耳,脸上多是疑虑和反对。
季常笙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向楚怀之,怕他被这阵势吓住。
楚怀之等他们都说完了,才往前走了一小步,靠近那个旧木箱。
他拿起那张画着祝英台的设计图,目光扫过周老师和陈师傅,语气依旧平和,不卑不亢:“周老师,陈老师,你们说的对,戏服具体的制作工艺和舞台呈现的细节,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话锋一转,手指落在图纸上祝英台的衣襟线条处:“但在来之前,我查阅了很多关于传统戏服的资料,也仔细看过咱们青和剧团近些年一些演出的录像。”
“我认为,传统戏服的精髓,在于它的神韵,它所承载的人物性格和故事寓意。比如祝英台,她的服装不仅要美,更要体现她作为女子的灵秀聪慧,以及她内心那份敢于冲破礼教束缚的勇气和决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们现在面临的核心问题是,懂得欣赏传统戏服之美,并愿意为此走进剧院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我们严格地守着所有的规矩,这没有错,但结果大家也看到了,台下看戏的人,年纪越来越大,人数一年比一年少。”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们还希望越剧这门艺术能活下去,能传下去,光靠守,可能不够了。我们得先想办法,让年轻人愿意走进来,坐下来,看上一眼。”
“我的设计,可能不完美,也可能存在很多问题,但至少,它是一个尝试的开始,一个破局的方向。”
周老师沉着脸,目光紧紧盯着楚怀之,没有立刻反驳。
他盯着图纸,又抬头深深看了楚怀之一眼,像是要重新评估这个年轻人。
陈师傅张着嘴还想说什么,被周老师一个细微抬手的动作拦住了。
“话是说得挺漂亮。”周老师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审视,“但东西做出来,到底行不行,能不能上台,那是另一回事。别到时候费时费力,搞出一堆用不上的废品。”
见周老师态度虽然依旧强硬,但激烈的反对暂时平息了下去,江团长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同时也把最现实棘手的问题摆上了台面。
“好了好了,大家都把想法说出来了,这是好事。”
江团长搓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无奈又期望的神情:“怀之的这个想法呢,我觉得方向是对的。试试,总比坐着等死强,对吧?”
他话头一转,看向楚怀之,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不过,楚设计师啊,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难题,就一个字,钱。”
他摊开手,做了个空空如也的手势。
“上次提起过,团里账上快见底了,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按时发,我这儿心里都直打鼓。你这设计想法好,我们都承认,但我们得先看到实物,哪怕就先做一套主角的样衣出来也行。”
“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才能厚着脸皮去找那些可能的赞助商们谈,给人看看咱们的决心和新样子。”
他重重叹口气,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可这做样衣的钱,好一点的料子钱,找师傅制作的工钱……这一大笔开销,团里现在实在是……拿不出来啊。而且时间也紧,拖得太久,就算东西做出来,机会可能也错过了。”
资金和时间的压力,明明白白地压在了每个人心上,甚至比刚才观念的冲突更让人感到窒息。
没人说话,排练厅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沉闷的会议总算结束了。
大家各自散去做事,脸上大多没什么笑容。
周老师第一个站起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走出排练厅,步子迈得又沉又稳。
陈师傅跟在他后面,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着:“……瞎折腾……”
其他几人也低声议论着陆续离开。
姜倪走过楚怀之身边时,悄悄对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一个不远处的生角演员犹豫了一下,对楚怀之说:“楚设计师,如果需要了解传统戏服具体的尺寸和用料,可以随时找我。”
楚怀之对她点头道谢。
很快,空旷的排练厅里就只剩下季常笙和楚怀之两个人。
夕阳的光线从西面高大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飞舞旋转。
季常笙看着楚怀之,心里复杂难言。
刚才要不是他态度那么冷静,话说得在理,直接把问题的核心指出来,周老师他们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改革的想法可能直接就被摁死了。
“刚才……真的谢谢你。”她走到他身边,真心实意地说,“周老师他们……在团里很多年了,比较认死理,不太容易接受新东西。”
楚怀之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
夕阳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
看了几秒,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右手,朝她的左脸颊伸过来。
季常笙完全没料到这个动作,一愣,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猛地向后一仰,躲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楚怀之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手指修长,就那样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他看着她眼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惊诧和一丝警惕,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笑,又没能成功。
“抱歉,我忘了。”
然后,他慢慢把手垂了下去,重新放进自己口袋。
“分内事。”他回应了她刚才的感谢。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尘埃在光束里无声翻涌。
沉默在蔓延,好几秒钟,谁都没说话。
他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是要透过她现在的样子,找出这七年岁月的痕迹。
“这七年,”他轻声问,“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