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28、第 28 章

　　大雪在午夜时分终于停了。第二天清晨，世界一片银装素裹，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白光，空气清冽干净，吸一口，带着刺痛肺腑的冰凉与清新。

　　陈屿果然如约，在下午一点左右来到了“旧书痕”。他换下了昨天那件潮湿的派克大衣，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显得人更加修长挺拔，脸上的疲惫已一扫而空，神色清爽。

　　“雪后路滑，开车慢了些。”他解释着迟到的几分钟，手里依旧提着那个双肩包，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是几个橙子，“路上买的，看着新鲜。”

　　沈念接过袋子，橙子表皮光亮，散发着清甜的果香。“先商量木箱的事？”她问。

　　“嗯。”陈屿点头，神情变得认真。两人在窗边坐下，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

　　沈念将昨天发现的情况更详细地复述了一遍，陈屿认真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信息：李文秀老师的姓名、可能的职业（中学教师）、工作年代（七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遗留物品内容，以及那三封未寄出绝笔信透露的线索——母亲可能健在（至少1987年时）、女儿病重、身处异地、有托付遗物的意图。

　　“线索其实非常有限。”陈屿放下笔，沉吟道，“只有姓名和大概的职业、年代。没有具体工作单位，没有籍贯，没有母亲的名字或地址。大海捞针。”

　　“那些证书和奖状上，会不会有单位名称？”沈念问。

　　“我昨天粗略看了，奖状多是‘市教育局’、‘区工会’等颁发的，没有具体学校名称。工作笔记本里提到过‘三班’、‘五班’和学生名字，但也没有学校信息。”沈念回忆道。

　　陈屿思索着：“我们可以先从本地教育系统入手。李老师工作的年代，教师流动性不大，很可能就在本市的中小学。我们可以尝试联系教育局的老干处或档案室，看能否根据姓名和大致年代查到退休教师记录。如果她是在职期间病故，学校可能会有档案留存。”

　　这是一个方向。“还有那些信件，”沈念补充，“虽然没寄出，但信纸是带单位抬头的稿纸吗？”

　　“不是，就是普通的横线稿纸。”沈念摇头，“不过，信的内容提到‘教学任务重’，‘放心不下班上的孩子’，说明她病重时可能仍在教学岗位，或者刚离开不久。这或许能缩小时间范围。”

　　“对。”陈屿在笔记本上记下，“我们可以假设她是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病逝。那么，她的档案可能还保留在原单位，或者移交到了教育局。”

　　思路渐渐清晰，但实际操作起来依然困难重重。几十年前的纸质档案是否保存完好？相关部门是否愿意协助查询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的信息？这些都是未知数。

　　“这件事，急不得，也未必能有结果。”陈屿坦诚地说，“但我们至少应该尝试。这是对李老师，也是对她牵挂的母亲，一个最基本的尊重。”

　　沈念完全同意。她看着陈屿专注规划的样子，心里那处因木箱而生的沉重感，似乎被分担了一些。

　　“今天下午，我先试着打几个电话问问。”陈屿说，“可能需要一些介绍和手续。吴教授（历史系那位）在教育系统有些老关系，或许可以请他帮忙牵个线，或者以他研究项目需要查阅历史教师资料的名义去咨询，会更顺利些。”

　　他考虑问题总是很周全。沈念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我先去探探路。”陈屿看了看时间，“另外，文稿后续的部分，我昨晚在酒店大致理了理思路，关于九十年代社区瓦解和新世纪巨变的部分，我想引入一些像李老师这样‘个体消失’的案例，作为宏观变迁下的微观注脚。当然，会完全匿名化处理，并且，前提是我们确实找不到她的亲属，且这些遗物最终由公家机构收存后。”他的态度非常谨慎，恪守着研究和伦理的边界。

　　“这样处理……很妥当。”沈念说。她能感受到，陈屿不仅仅是在完成一个项目，更是怀着一种深切的同情与责任在对待这些沉默的往事。

　　正事商量得差不多了，窗外的阳光正好。陈屿看着那片明亮的雪景，忽然提议：“出去走走？雪化了就可惜了。我知道附近有个小公园，雪后应该很漂亮。”

　　他的邀请带着一点轻松的期待，冲淡了刚才谈论沉重话题的氛围。沈念看了眼窗外洁净耀眼的世界，点了点头：“好。”

　　两人穿上厚外套，围好围巾，走出书店。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悦耳的咯吱声。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雪地上闪烁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空气冷得纯粹，带着松针和雪混合的清新气息。

　　小公园里果然人迹罕至，树木的枝桠裹着蓬松的雪，像巨大的珊瑚。一条小路被清扫出窄窄的通道，两旁的雪堆得高高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这雪后初晴的静谧与美好。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消散。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脚下积雪的轻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被雪吸收后显得沉闷的车声。

　　走到公园中心一个小小的、结了厚冰的池塘边，两人停了下来。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覆雪的树影。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雪地上跳跃觅食，留下细碎的爪印。

　　“真安静。”陈屿轻声说，像是怕打破这份宁静。

　　“嗯。”沈念应道，目光掠过冰面，看向远处被雪覆盖的凉亭轮廓。一种奇异的、共享此刻美好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不需要言语，仅仅是这样并肩站着，看着同一片风景，便已足够。

　　站了一会儿，陈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张照？留念一下这场大雪。”

　　沈念点了点头。陈屿举起手机，调整角度，将冰面、雪树、蓝天，以及他们两人模糊的倒影（他刻意没有将人脸拍得很清晰）收进取景框，按下了快门。

　　查看照片时，他微微笑了笑，似乎很满意。“发给你？”他问。

　　“好。”

　　照片很快传到沈念手机里。构图很好，雪景澄澈，他们的倒影在冰面上，像两个依偎的、淡墨般的剪影，有种朦胧的诗意。沈念将照片保存下来。

　　回去的路上，阳光开始西斜，将雪地染上淡淡的金红色。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时不时交错在一起。

　　“沈念。”陈屿忽然叫她的名字。

　　沈念侧头看他。

　　他的步伐放得很慢，目光落在前方被踩实的雪径上，似乎在斟酌词句。“昨天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我忽然有点……害怕。”

　　沈念有些意外，停下脚步，看着他。

　　陈屿也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脸在夕阳的余晖和雪光的映照下，轮廓柔和，眼神却异常清澈认真。“怕时间……不够。”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沈念却听懂了。她的心轻轻一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怕还有很多想整理的书，来不及和你一起看完；怕还有很多老街坊的故事，来不及去记录；怕那条街的变迁，写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也怕……”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和脆弱，“怕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清楚，有些……遗憾，还没来得及弥补，时间就又匆匆过去了。”

　　他的话语像雪花一样，轻轻落在沈念的心上，瞬间融化，却留下冰凉而清晰的触感。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洁白的雪地上，紧密地靠在一起。

　　沈念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靴子边缘沾染的雪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晰：“那就……慢慢来。一样一样做。”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话语中更深层的指向，却给出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承诺——关于未来可以共度的时间，关于可以一起完成的事情。

　　陈屿深深地望着她，眼底那丝不确定的阴霾渐渐散去，被一种明亮的、带着希望的光芒取代。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嘴角漾开一个温暖而释然的弧度。

　　“嗯，慢慢来。”他重复着她的话，像是承诺，又像是确认。

　　夕阳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地平线，天空变成了澄净的蟹青色。雪地反射着天光，依旧明亮。两人继续并肩往回走，谁也没有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但空气中涌动的，已不仅仅是雪后的清冽与宁静，还有一种更加深沉而坚定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回到书店门口，天色已暗。路灯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圈。

　　“我进去打个电话，问问吴教授那边。”陈屿说，“木箱的事，有进展立刻告诉你。”

　　“好。”

　　陈屿推门走进书店。沈念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跟进去。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洁白的雪地上，两行并行的脚印清晰可见，从巷口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却干净的空气，转身，也走进了那片温暖而熟悉的灯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