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32、第 32 章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回暖了些，积雪悄然融化，只在背阴的角落和屋顶瓦缝间残留着些许顽固的白色。湿漉漉的地面反着天光，空气里弥漫着冰雪消融后特有的、湿润而清冷的气息。

　　陈屿如约，在周四下午过来清理仓库最后那点杂物。经过前几次的并肩劳作，两人配合已相当默契。剩下的多是些彻底无用的破损物品和废旧纸张，分类、装袋、搬运，效率很高。大约两小时，那个困扰了沈念许久的小仓库，终于被彻底清空，只留下光秃秃的墙壁和地面，以及空气中尚未沉降的、混合着灰尘和旧物终焉气息的微尘。

　　陈屿将最后一袋垃圾搬到店外暂放，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焕然一新的小空间，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彻底干净了。感觉怎么样？”

　　沈念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宽敞多了。以后可以放些别的东西。”她心里也有一丝卸下负担的轻松。

　　“接下来是二楼？”陈屿征询地看向通往楼上住处的楼梯。

　　沈念略微迟疑了一下。二楼那个小书房兼储物间，堆放的多是她自己的早年藏书和一些私人物品，比楼下仓库更加私人化。让他上去整理，意味着允许他进入一个更核心的个人空间。

　　陈屿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很自然地说：“如果不方便，或者你自己能处理，我就……”

　　“没什么不方便。”沈念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平静，“只是更乱些。有些书是我小时候和上学时攒的，没好好整理过。”

　　“那我更得帮忙了。”陈屿笑了笑，眼神清澈坦荡，“说不定能发现你小时候的宝贝。”

　　两人上了楼。沈念的住处不大，陈设简单整洁，带着独居女性特有的清寂感。那个小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果然比楼下仓库好不了多少。几个简易书架上塞满了书，地上还堆着不少纸箱，墙角倚着些画框、旧乐器盒之类用不上的物件。

　　“主要是这些书，”沈念指了指书架和地上的箱子，“想重新按类别大概分一下，太旧太破或者不需要的就处理掉。”

　　“明白。”陈屿挽起袖子，戴上手套，“老规矩，你来判断去留和价值，我来搬运和归类。”

　　工作开始。沈念的书很杂，有小时候的连环画、童话集，有中学时代的各种辅导书和流行小说，有大学时的专业教材和文学经典，还有一些工作后淘来的杂书。每拿起一本，都像打开一个记忆的匣子。

　　“《安徒生童话》……插图本，我好像也有过一本类似的，封面都差不多。”陈屿拿起一本边角磨损的硬壳书，翻看着泛黄的内页。

　　“那时候攒零花钱买的。”沈念接过，拂去封面上的灰，里面还有她用铅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日期。

　　在整理一箱中学时代的书时，陈屿抽出了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星空图案。“这个……要留吗？”他问。

　　沈念看了一眼，那是她高中时的日记本兼摘抄本。她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上面抄着一首顾城的诗，旁边还贴着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清晰。再翻几页，是些琐碎的日常记录和当时看来“惊天动地”的小情绪。久远而稚嫩，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矫情与真诚。

　　“留着吧。”她合上本子，语气平淡，将它放进“保留”的那一堆里。有些记忆，即使不再翻阅，也有存在的必要。

　　陈屿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继续整理。他的动作依旧仔细，对待这些属于沈念私人过往的物件，比处理楼下那些无主旧物时，更多了一份轻柔的慎重。

　　在清理书架最底层一个塞满杂物的纸箱时，陈屿的手顿了顿。他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扁平的方形物件。报纸已经发黄变脆。

　　“这个……”他看向沈念。

　　沈念走过去，看着那个包裹，眉头微蹙，似乎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她接过，小心地剥开已经粘连的报纸。

　　里面是一个木制画框。框里的画，不是印刷品，而是一幅手绘的水彩。画面是校园的一角：古老的图书馆外墙，爬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墙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构图有些稚嫩，但色彩运用清新，对光影的捕捉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花体的签名：沈念。日期是……大二那年夏天。

　　沈念怔住了，拿着画框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几乎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那是大一暑假后，她一时兴起参加学校美术社的短期体验课，唯一完成的一幅像样的习作。后来觉得画得不好，就塞进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陈屿凑近看了看，目光在画面上停留，又移到那个签名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欣赏。“你画的？”

　　“嗯，很久以前了，画着玩的。”沈念语气有些淡，想将画框重新包起来。

　　“画得很好。”陈屿却阻止了她，很认真地看着画，“尤其是光影的处理，很生动。图书馆这面墙，我记得……以前确实爬满了爬山虎，后来好像因为维修清理掉了一些。”

　　他竟然记得。沈念抬起眼看他。陈屿的目光还在画上，神情专注，嘴角带着一丝回忆的浅笑：“那时候，我好像经常去那个图书馆借书。这个角度……是从旁边那棵老槐树的方向看过去的吧？”

　　他的描述准确无误。沈念心里的那点窘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他如此清晰地记住共同场景的触动。

　　“嗯，是在槐树下画的。”她低声承认。

　　陈屿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柔。“能送给我吗？”他忽然问，语气自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我想……把它挂在我的书房里。”

　　沈念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幅她自认为拙劣、早已遗忘的习作，在他眼中竟有如此分量？

　　“画得……不太好。”她试图婉拒。

　　“我觉得很好。”陈屿坚持，目光诚挚，“而且，它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他的话里有未尽之意。沈念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客套或勉强，只有纯粹的喜欢和请求。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最终松了口。

　　陈屿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他小心地将画框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用干净的软布重新包好，放在一旁特意清出来的、安全的位置。“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这个小插曲过后，整理工作继续。气氛却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空气里流淌的不再仅仅是旧书灰尘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青春回忆的微涩与甘甜，以及某种心照不宣的、关于共同过往的确认。

　　傍晚时分，二楼的书终于大致整理分类完毕。保留的书籍重新码放上架，待处理的另外堆放。房间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两人都有些累，下了楼。陈屿拿起那个包好的画框，又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

　　“我该走了。”他说，“画，我带走了。谢谢。”

　　“该我谢你帮忙。”沈念说。

　　陈屿笑了笑，没有继续客套。他走到门口，穿上外套，又回头看了一眼书店，目光掠过窗边的桌子，柜台，以及楼上此刻亮着灯的小窗。

　　“下周末，”他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早就想好，“市美术馆有个关于本地老建筑影像的展览，开幕那天有个小讲座，主讲人是我的一个前辈，讲得挺好的。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他的邀请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自然地融入彼此的生活计划里。从吃饭，到散步，再到一起处理事务，现在，是去看展览。

　　沈念几乎没有犹豫。“好。”她说。

　　“那说定了。具体时间我到时候发给你。”陈屿的笑容加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快进去吧，晚上凉。”

　　他抱着画框，步入了初降的夜色中。

　　沈念关上门，回到楼上。整理过的房间还残留着挪动过的痕迹，但空气清新了许多。她走到窗边，看着陈屿的车灯亮起，驶离巷口。

　　转身，目光落在空了许多的书架上，又移到书桌一角。那里原本放着画框的位置，现在空了。但那幅早已被遗忘的画，却即将悬挂在另一个人的书房里，被另一个人珍视。

　　她想起陈屿看到画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说“它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那些被时光模糊的、关于图书馆、爬山虎、夏日阳光的共同记忆碎片，似乎因为这幅画，被悄然打捞起一角，在彼此的心湖中，投下清晰的倒影。

　　这个冬日的傍晚，因为一次寻常的整理，一幅被重新发现的旧画，和一个关于未来的、看展览的约定，而显得格外不同。日子依旧平实，脚步依旧不疾不徐，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更加坚实、也更有温度的土地上。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沈念轻轻拉上窗帘，将寒意与喧嚣隔绝在外。室内，一室寂静，一室温暖。只有心里，那幅关于图书馆旧墙与爬山虎的画面，连同陈屿珍重接过画框时的神情，一遍遍回放，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