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38、第 38 章

　　书店的整理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像一场缓慢而坚定的潮汐，每日冲刷着书架的一角，留下更清晰的秩序。陈屿除了处理自己的工作事务和绘画小组的后续访谈，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消磨在了“旧书痕”里。两人之间的默契在日复一日的并肩劳作中沉淀得越发醇厚，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明白对方的需要。偶尔的交谈，也多是围绕着书籍的分类、某位作家的风格，或是文稿中需要斟酌的某个词句。

　　林静的手稿被沈念收在了柜台下那个带锁的抽屉里，和李文秀老师的遗物凭证放在了一起。她没有再打开，但那个薄薄的盒子，仿佛成了书店记忆的一部分，静静地见证着当下的整理与延续。

　　进入十二月，年关的气息隐约可闻。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商店橱窗挂起了节日的装饰。一个周日的午后，天空难得地放晴，阳光带着冬日少有的暖意。陈屿和沈念刚将哲学类的一整架书重新归位，都有些疲惫，便泡了壶茶，坐在窗边休息。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劳作间隙的松弛。

　　“书店……整理得差不多了。”陈屿环顾四周，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绝大部分书架都已焕然一新，分类清晰，标识明确，只有最靠里的两排，因为书籍庞杂，尚未动工。“感觉怎么样？”

　　沈念也看着变得井然有序的店内环境。空气中灰尘的味道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纯粹的旧纸和木头的清香。找书确实方便多了，整个空间也显得更加敞亮、沉静。“很好。”她简单地说，但语气里透着满意。

　　“剩下那两排，主要是些比较杂的社科类和地方文献，还有不少外文书，可能需要更细致地分。”陈屿计划着，“下周应该能全部完成。”

　　“嗯。”沈念应着，目光落在对面那排刚刚整理好的文学类书架上。阳光正好照在那里，将书脊上烫金的、印刷的、手写的各种书名照得闪闪发亮。

　　“整理完了之后，”陈屿端起茶杯，语气变得有些随意，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我在想……书店的布局，是不是可以稍微调整一下？比如，把靠窗的这片区域空出来，放两张舒服一点的椅子和一个小茶几，做成一个简单的阅读角？光线好，也安静。有些客人可能愿意坐下来翻翻书，或者……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喝杯茶。”

　　他描述着，目光在窗边那块空地上逡巡。那里目前只堆着几个待处理的空纸箱。

　　沈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位置确实不错，上午和下午都有阳光。以前她也想过，但总觉得麻烦，也怕占用了卖书的宝贵空间。

　　“阅读角……可能需要的书就不容易卖出去了。”她说出顾虑。

　　“不一定。”陈屿摇头，“有时候，让人坐下来，安静地翻一翻，感受一下这本书，反而更容易产生购买欲。而且，就算不买，提供一个舒适的阅读环境，也是书店的价值之一。‘旧书痕’……不只是一个交易的地方，更像一个……书房，或者驿站。”他寻找着合适的词，“一个让人慢下来，和书、和过去、和自己待一会儿的地方。”

　　他的话，触动了沈念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她开这家店，最初或许只是为了谋生和安身，但七年下来，这里早已不仅仅是生意场所。它承载了她的时光，她的习惯，她的静谧。陈屿的描述，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并且，试图让它变得更好。

　　“而且，”陈屿见她沉默，继续道，声音放得更柔和，“你自己也可以经常在那里坐坐，看看书，喝喝茶。总站着或坐在柜台后面，也太闷了。”

　　最后这句话，透着直白的关心。沈念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调整布局……会不会很麻烦？”她问，语气松动。

　　“不麻烦。”陈屿立刻说，“就是把几个书架稍微挪动一下位置，空出那块地方。椅子茶几我来想办法，我认识一个做木工的朋友，他那有现成的、风格很搭的老物件，可以搬过来试试。如果不合适再还回去。”

　　他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到，甚至连家具的来源都想好了。沈念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神清澈而期待，没有强求，只是真诚地分享着一个让彼此都更舒适的想法。

　　“那……等全部整理完了，可以试试。”她最终说道。

　　陈屿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好。到时候我们一起规划怎么挪。”

　　这个小插曲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更松弛了一些。一种共同的、关于书店未来的微小憧憬，像一颗种子，悄然埋下。

　　几天后，绘画小组的访谈全部完成，相关的画作也拍摄了高清照片。陈屿将这部分内容充实进了文稿，整篇文章的骨架已然丰满，只待最后的润色和打磨。他显得干劲十足，经常在书店整理间隙，抱着笔记本电脑修改文稿，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便抬头问沈念的意见。

　　沈念成了他最忠实也最苛刻的第一读者。她总能敏锐地指出某些表述的模糊之处，或者某个情感渲染是否过度。陈屿总是虚心接受，认真修改。这个过程，让他们对那条消逝的老街，对那些普通人的记忆与创造，有了更深的共鸣和理解。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陈屿带来了文稿的完整打印稿，厚厚一叠，装订整齐。“差不多了。”他将稿子放在柜台上，长长舒了口气，“想请你……最后通读一遍，从读者的角度，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这是交付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沈念接过稿子，感觉到了这份信任的重量。“我尽快看。”

　　“不急。”陈屿说，“另外，周老师那边已经看过了初稿，很认可，说等定稿后，可以安排在他们下一期的内部刊物上发表。她还说，如果反响好，或许可以推荐给更大众一些的文史类杂志。”

　　“太好了。”沈念由衷地为他高兴。

　　“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陈屿看着她，眼神温暖，“没有你，没有赵师傅王阿姨，没有刘老师和那些画画的阿姨们，这篇文章什么都不是。”

　　他的谦逊和懂得感恩，让沈念心里微暖。

　　接下来的两天，沈念利用一切空闲时间，仔细通读文稿。她逐字逐句地推敲，在页边用铅笔写下零星的建议或疑问。陈屿的文章写得很扎实，既有理性的梳理，又有感性的温度，将一条街道的变迁与一群普通人的生命轨迹紧密交织，读来令人感慨，又给人以希望。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寻找、整理、访谈的细节，化作文字后，别有一种动人的力量。

　　读完最后一行，沈念合上稿子，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亲眼见证了一颗种子破土、抽枝、最终开出花朵的过程。而她自己，也是这培育过程的一部分。

　　傍晚陈屿过来时，沈念将写满笔记的稿子还给他。“看完了。写得很好。”她顿了顿，补充道，“有几个小地方，我做了标注，你可以参考一下。”

　　陈屿迫不及待地翻开，看着那些清秀的铅笔字，神情专注。沈念的批注不多，但每一条都切中要害，或调整语序使更流畅，或建议补充某个被忽略的细节，或提醒某处情感表达可稍加节制。

　　“这些建议太宝贵了。”陈屿看完，抬起头，眼中满是感激，“我明天就按这个修改。最后定稿，总算有眉目了。”

　　正事谈完，陈屿没有立刻离开。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起来的纸筒。“对了，我那个做木工的朋友，听说我们要弄阅读角，很感兴趣。他根据我说的书店大概尺寸和风格，随手画了个简单的布局示意图，还有他那里有的几款椅子和茶几的草图。你看看，喜欢哪种感觉？”

　　他展开纸卷，是几张用铅笔和彩铅手绘的草图。线条随意却传神，画出了窗边阅读角几种可能的布局：两张带软垫的扶手椅配一个低矮的原木茶几；一张长条凳加一个小边几；甚至还有一个靠墙的带书架功能的卡座设计。家具的样式都很古朴，带着手工制作的温润感，与“旧书痕”的气质确实很搭。

　　沈念一张张仔细看着。这些草图，比单纯的描述更具体，也更让人心动。她仿佛能看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样的椅子上，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一个读者（或者她自己）蜷在椅子里，安静地翻着一本旧书，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都……挺好的。”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纸上那两张扶手椅的线条。

　　“你喜欢这种带软垫的椅子？”陈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停留。

　　“嗯，看起来……舒服些。”

　　“那我们就先试试这个方案。”陈屿拍板，笑容满面，“我明天就跟朋友说，让他把这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先送过来看看实物。不合适再换。”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愉快的、共同创造未来的参与感。

　　送走陈屿，沈念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书店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新整理好的书架镀上一层金边，空气中弥漫着宁静的书香。她走到窗边，看着那块即将被改造成阅读角的空地，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带着期待的热流。

　　书店在变，她也在变。从独自守着一屋子旧书和回忆，到有人并肩整理、规划、甚至设想更舒适的细节。这种变化缓慢而自然，像藤蔓顺着墙壁悄然生长，不经意间，已绿意葱茏。

　　她走到柜台后，打开那个带锁的抽屉。李文秀老师的凭证和林静的手稿盒子静静躺在那里。她轻轻抚过盒子粗糙的表面。

　　时光的长河里，有些记忆被妥善归档，有些梦想被暂时封存，而有些新的故事，正在被一双温暖的手，细细描摹，缓缓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