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40、第 40 章

　　年三十的下午，城市仿佛被抽空了大部分声响，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喧闹前的静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了许多，沿街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贴上了红底金字的福字和对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冷冽、硝烟（远处偶尔有提前试放的鞭炮声）和隐约食物香气的特殊味道，是独属于除夕的氛围。

　　沈念中午就关了店门。楼上公寓里，她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浅杏色羊毛连衣裙，款式依旧简单，但剪裁合体，料子柔软，外面套着那件浅驼色大衣。头发仔细梳理过，在脑后绾成一个干净的发髻。脸上薄薄施了点粉黛，让她看起来气色更好些。镜子里的人，沉静依旧，但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和的亮色。

　　下午四点多，陈屿发来信息：“已接到爸妈，半小时后到书店接你。”

　　沈念回复：“好。”

　　她提前十分钟下楼，在书店里等着。整理一新的书店在午后偏斜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宁静敞亮，窗边的阅读角空着，软垫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她走过去，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手指拂过光滑的木质扶手，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

　　门外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沈念起身，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手袋走到门口。

　　陈屿的车停在巷口。他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搀扶着父母下来。陈父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中式对襟外套，陈母则是暗红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黑色的羽绒马甲，两人都显得精神矍铄，笑容满面。看到沈念站在书店门口，陈母立刻笑着招手。

　　“伯父，伯母，新年好。”沈念迎上前几步，微微躬身问候。

　　“新年好新年好！”陈母拉住沈念的手，上下打量，眼里满是笑意，“小沈今天真精神。等久了吧？路上有点堵。”

　　“没有，我也刚下来。”沈念微笑道，将手中的礼袋递给陈母，“伯母，一点心意，祝您和伯父新年安康。”

　　“哎哟，你这孩子，太客气了。”陈母接过，笑容更深，“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

　　陈父也温和地点点头：“谢谢小沈。外面冷，快上车吧。”

　　陈屿一直站在父母身后，看着沈念和父母自然寒暄，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是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显得稳重又清爽。他替沈念拉开副驾驶的门，等她坐进去，才绕回驾驶位。

　　车子驶向预订的餐馆。车厢里，陈母兴致勃勃地和沈念聊着天，问她老家过年有什么习俗，书店过年休息几天。陈父偶尔插一两句，气氛轻松融洽。陈屿专注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交谈的三人，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餐馆位于一个安静的高档小区内，是栋独立的小楼，装修雅致，有着浓浓的中式古典韵味。包厢不大，但布置得温馨舒适，墙上挂着水墨画，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具和鲜果。

　　落座后，陈屿熟练地点了菜，兼顾了父母的口味和沈念的偏好。等菜的间隙，陈母从随身包里拿出两个厚厚的红包，笑眯眯地塞给沈念和陈屿。

　　“来，拿着，压岁钱。图个吉利。”

　　沈念有些意外，连忙推辞：“伯母，这……不用了，我都这么大了。”

　　“拿着拿着，”陈母坚持，“在我们眼里，你们都是孩子。过年嘛，就是要红红火火，大吉大利。”陈父也在一旁微笑点头。

　　陈屿见状，低声对沈念说：“收下吧，妈的心意。”

　　沈念这才接过，触手厚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低声道谢：“谢谢伯父伯母。”

　　“这就对了。”陈母高兴地说，又关切地问沈念，“你一个人在这边过年，家里父母都好吗？”

　　“他们都好，谢谢伯母关心。”沈念回答。她简单提了提父母在老家的情况，陈母听得很认真，又叮嘱了几句多联系之类的话。

　　菜陆续上来了。不像平时下馆子的丰盛油腻，大多是些清淡可口、寓意吉祥的家常菜：清蒸东星斑（年年有余），白灼菜心（新春纳福），蟹粉豆腐（富足安康），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腌笃鲜（团圆美满）。味道都很地道，火候恰到好处。

　　席间，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过年、家庭、以及对来年的展望。陈父聊起以前在北方老家过年的热闹场景，守岁、包饺子、放鞭炮、串门拜年，语气里带着怀念。陈母则说起陈屿小时候过年，总是眼巴巴等着穿新衣、拿压岁钱的样子，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陈屿也说了些他工作上的计划和打算，提到文稿即将发表，以及后续可能拓展成小书的构想。陈父陈母听了都很欣慰，鼓励他踏实做下去。

　　“小沈啊，”陈母给沈念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小屿做这个，东奔西跑的，有时候还钻故纸堆，挺枯燥的。多亏有你帮他，支持他。”

　　沈念忙说：“伯母言重了，我没帮上什么，都是他自己努力。”

　　“怎么没帮？”陈父接口道，语气温和而肯定，“小屿都跟我们说了，你帮他联系街坊访谈，提供线索，整理资料，还给他文稿提意见。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帮助。你们年轻人，能互相扶持，共同做点有意义的事，很好。”

　　长辈的认可，质朴而真诚。沈念感到脸颊有些发热，低下头小口吃着菜。陈屿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指尖温暖。

　　这顿年夜饭，吃得缓慢而温馨。没有刻意的客套，也没有尴尬的沉默，就像一家人最寻常的团聚。窗外，天色完全黑透，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远远近近开始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吃完饭，陈父陈母表示有点累，想早点回酒店休息（他们坚持住酒店，不想打扰陈屿）。陈屿送他们回去。临上车前，陈母又拉着沈念的手，叮嘱她明天（大年初一）一定要和陈屿一起，去酒店找他们吃午饭。沈念应下了。

　　送走父母，陈屿回到车上，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累吗？”他问沈念。

　　“不累。”沈念摇摇头，“伯父伯母……很好。”

　　“他们很喜欢你。”陈屿启动车子，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

　　沈念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夜色中，许多窗户都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可见团聚的身影。这个曾经让她感到些许疏离的节日，因为身边这个人，以及刚刚那顿平淡却充满暖意的晚餐，而变得不同。

　　车子没有开向书店，而是驶向了江边。除夕夜的江畔，比平日安静许多，只有零星散步的人。陈屿停好车，两人下了车。江风很大，带着湿冷的水汽，但空气清冽，能看见对岸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中，随着波浪微微晃动。

　　远处，有烟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花朵，刹那间照亮半边天空，又迅速熄灭，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和人们的惊叹声。

　　“小时候，最喜欢过年放烟花。”陈屿望着对岸的灯火，轻声说，“觉得那一瞬间的灿烂，就是全部的幸福。后来长大了，知道灿烂之后是沉寂，幸福也很短暂。再后来……觉得，或许幸福不是那瞬间的烟花，而是烟花熄灭后，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看着黑暗、等待下一次光亮的人。”

　　他的话语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但沈字字清晰入耳。她没有看他，只是同样望着江面，望着对岸的万家灯火，和偶尔升起的、寂寞的烟花。

　　“沈念，”陈屿转过身，面对着她。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但他的眼神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异常明亮而坚定，“过去七年，我们错过了很多。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但想多了，也觉得没意义。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这里。”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整理最真实的思绪。“我不确定未来一定会怎样，但我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度过很多个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吃很多顿像刚才那样的家常饭，整理很多间像‘旧书痕’这样满是回忆的屋子，也一起，面对很多未知的明天。”

　　他的告白，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承诺，只有基于共同经历而生的、朴素却坚实的愿望。像江边沉默的基石，任凭风浪冲刷，自岿然不动。

　　沈念的心，在寒冷的江风中，却像被暖流包裹。她缓缓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远处又一朵烟花升起，砰然绽放，将他的脸庞瞬间照亮，又迅速暗下去。但那眼中的光芒，却比任何烟花都更持久，更真切。

　　“好。”她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在他耳中，“一起。”

　　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所有的应允，所有的信任，和所有关于未来的、平静的期许。

　　陈屿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伸出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耳廓，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替她挡着些许江风。

　　两人就这样，在除夕夜的江边，望着灯火，听着风声，偶尔有零星的烟花在远处明灭。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但一种比肢体接触更深沉、更牢固的联结，在无声中建立起来，像江底沉静的暗流，平稳，有力，指向共同的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风越来越冷。陈屿轻声说：“回去吧，别冻着了。”

　　“嗯。”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一片宁静。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比来时更加亲密无间。车子停在书店巷口时，已近午夜。远处传来电视里春晚倒计时的喧嚣，和骤然密集起来的鞭炮声。

　　“新年快乐，沈念。”陈屿看着她，眼中笑意温柔。

　　“新年快乐。”沈念也轻声回应。

　　她推开车门下车，陈屿也下来，送她到侧门口。感应灯亮起。

　　“明天上午，我来接你去酒店？”他确认。

　　“好。”

　　“那……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沈念转身上楼。走到楼梯转角，她停住，像往常一样望向窗外。陈屿还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看到她，他抬起手，用力挥了挥，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

　　沈念也挥了挥手，然后，看着他转身走向车子，身影融入除夕夜喧闹而又寂静的街道。

　　回到公寓，关上门。窗外的鞭炮声和欢呼声达到高潮，新的一年，正式到来。沈念走到窗边，看着夜空被此起彼伏的烟花照亮，心中一片澄澈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