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46、第 46 章

　　周六的早晨，天空是那种被春雨洗过后的、澄净的蔚蓝，几缕薄云丝絮般飘着。阳光明亮却不燥热，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淡淡的花香，是春天最饱满清新的气息。陈屿九点准时到了书店门口，穿着一身轻便的深蓝色运动外套和灰色长裤，背着个双肩包，看起来精神奕奕。

　　沈念也换了舒适的米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提了个装着水和零食的小布袋。两人没有多话，上车出发。

　　湿地公园在城市的远郊，车子驶出繁华区域，窗外渐渐被大片大片的绿色农田和零散的村落取代。打开车窗，风里带着田野特有的、湿润而自由的气息。陈屿放了点轻柔的音乐，音量调得很低，两人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公园占地很广，以一片天然湿地为核心，修建了蜿蜒的木栈道和观鸟亭。周末，游人不少，但分散在广阔的区域里，并不显得拥挤。入口处有大片盛开的鸢尾花，蓝紫色花瓣在阳光下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们沿着木栈道慢慢往里走。栈道两旁是茂密的芦苇和菖蒲，新生的苇叶嫩绿挺拔，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苍翠的树林。果然有很多水鸟：白鹭优雅地立在浅水处，像沉思的雕塑；一群野鸭哗啦啦地从芦苇丛中惊起，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波纹；偶尔还能看到翠鸟如一道蓝色闪电掠过，倏忽不见。

　　空气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在木栈道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风很轻柔，带着水汽和植物汁液的清甜。沈念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沉浸在文字和书店里的心神，被这广阔的天地与自然生机涤荡一清，变得格外舒展。

　　陈屿显然也很享受。他走得不快，不时停下脚步，指着某只鸟或某处景致让沈念看，低声说着它们的名字或习性，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兴致。他甚至还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望远镜递给沈念：“试试看，能看到更清楚。”

　　沈念接过望远镜，调整焦距。视野一下子拉近，白鹭羽毛的纹理，野鸭戏水时溅起的水珠，甚至远处树梢一只梳理羽毛的灰喜鹊，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这种细致的观察，带来一种新奇而专注的快乐。

　　“你常来这种地方？”沈念放下望远镜，问道。

　　“做项目调研，有时候会去一些有自然或历史风貌保护的地方。”陈屿接过望远镜，自己也看了看，“不过像这样纯粹为了散步休息而来，不多。平时……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同伴。”他看了沈念一眼，笑了笑，“总觉得，看风景这种事，得和懂得一起看的人一起，才有意思。”

　　他的话意有所指，但语气自然。沈念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往前走。木栈道延伸向湿地深处，越来越安静，游人渐稀。水边的植物也更加茂盛，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他们在一个伸向水面的观鸟亭里坐下休息。亭子四面通透，视野开阔。沈念拿出水和小零食，两人分着吃。周围只有风声、水声、鸟鸣声，和远处隐约的人语。

　　“这里真好。”沈念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轻声说，“让人心里安静。”

　　“嗯。”陈屿点头，也看着远方，“城市里待久了，需要这样的地方换换气。就像你书店里的阅读角，也是一个让人安静下来的小空间，只不过是在闹市里辟出的一隅。”

　　他总是能将不同的体验联系起来。沈念想起他们正在合作的书稿，其中一章就在探讨城市中“自然”与“人文”静谧空间对现代人的疗愈作用。此刻身临其境，感受更深。

　　“书里关于书店作为‘心灵驿站’的那部分，”沈念忽然开口，“我觉得可以加入一些读者实际的反馈。比如，有位经常来的女孩，她说每次心情不好，来这里翻翻旧书，闻闻纸墨味道，就能平静许多。还有那位总买推理小说的老先生，他说他不是真的爱看推理，只是喜欢在这里待着，看别人挑书的样子。”

　　这些细节，是她平日观察所得，从未特意记录，此刻在自然环境的启发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陈屿立刻拿出随身的小笔记本记下。“很好的实例，比单纯的论述更有说服力。”他记完，抬头看她，眼中带着赞赏，“你总是能注意到这些最生动的东西。”

　　“只是……看得多了。”沈念垂下眼，喝了口水。被他这样肯定，心里还是有些微的赧然，但更多的是被理解的熨帖。

　　休息够了，他们继续沿着栈道漫步。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边，陈屿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草地边缘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小花：“你看，矢车菊。没想到这里也有。”

　　那花花朵不大，洁白的花瓣围绕着嫩黄的花心，在绿草映衬下，清新可爱。沈念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微风吹过，花朵轻轻颤动，散发出极淡的、类似蜂蜜的甜香。

　　“我外婆以前在乡下，院子里种了好多这种花。”陈屿也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声音里带着回忆，“她说这花不起眼，但生命力强，自己就能开一大片。夏天晚上，院子里都是这个香味。”

　　沈念有些意外他会说起这么私人的往事。“你外婆……”

　　“我小时候，寒暑假常去乡下外婆家。”陈屿的目光停留在花上，语气平和，“那是我童年最自由快乐的时光。外婆话不多，但会给我讲很多老故事，教我认各种花草。后来她去世了，老屋也拆了。”他顿了顿，“所以，我看到这种花，总会想起她，想起那些夏天的夜晚。”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家族往事和已故的亲人。话语简单，情感却深沉。沈念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出一丝难得的柔和与怅惘。

　　“我外公的书房里，也有很多旧书。”陈屿继续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大多是线装的，还有他自己手抄的医书和药方。我那时候看不懂，但喜欢闻那个味道，喜欢翻那些泛黄的纸页。可能……我对旧东西的感情，最早就是从那里来的吧。”

　　沈念想起他整理书店时的专注与珍重，想起他对李文秀老师遗物的妥善处理，心中了然。原来那份对“旧”的尊重与温情，其来有自。

　　“你外公是中医？”

　　“嗯，乡下郎中，名气不大，但附近的人都信他。”陈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我父母后来都走了学术的路，跟我外公不太一样。但我觉得，外公那种扎根在具体生活里、用双手和积累的知识去帮助别人的方式，也挺……实在的。”

　　他说着，看向沈念，笑了笑：“有时候觉得，你开书店，我做的这些记录和整理，虽然形式不同，但好像也有点像外公那种……笨拙但实在的方式。试图留住一点什么，传递一点什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点或许有温度的事。”

　　这个类比，让沈念心中一动。她从未将自己的书店经营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但经他这么一说，似乎又隐约触及了某种本质。是的，或许没有那么宏大，但那份对具体事物、具体记忆的珍视与守护，那份试图在流转不息的时间中创造一点微小联结的努力，是相通的。

　　两人继续往前走，话题也随着步调变得轻松起来。他们聊起公园里见到的其他植物，聊起即将到来的夏天，聊起书店最近新收的一批有趣的旧杂志。大多数时候是陈屿在说，沈念安静地听，偶尔回应几句。气氛松弛而愉悦，像这春日午后的风。

　　在公园里消磨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点多，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回程的路上，阳光西斜，给田野和树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沈念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里一片宁静的满足。

　　“今天……很开心。”车子快驶入城区时，陈屿忽然说。

　　“嗯。”沈念轻声应道。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出来走走。不一定去很远，近郊也有不少不错的地方。”陈屿规划着，“春天看花，夏天避暑，秋天赏叶，冬天……如果下雪，也有雪景可看。你觉得呢？”

　　他的“以后”和“我们”，说得如此自然，仿佛这是早已确定的、绵长的未来图景中的一部分。沈念转过头，看向他专注开车的侧影。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神情平和而笃定。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不大，却带着应允的清晰。

　　车子驶入熟悉的街巷，停在“旧书痕”门口。春日的傍晚，巷子里的光线柔和，空气温凉。

　　“今天走得累了，晚上好好休息。”陈屿下车，送她到店门口，“明天周日，书店忙吗？”

　　“应该还好。”

　　“那我明天下午过来？我们可以把湿地公园的见闻和感受，也揉进书稿关于‘自然与人文空间互补’的那一节里，趁热打铁。”他又回到了工作模式，但眼神明亮，显然乐在其中。

　　“好。”

　　“那，明天见。”陈屿站在暮色中，看着她，笑容温暖。

　　“明天见。”

　　沈念打开店门，走了进去。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走到柜台后，目光落在那幅新挂上去的、自己的旧水彩画上。画中的图书馆静默，爬山虎葱茏，凝固着一段更早的青春。而今天，在湿地公园的春风、水光、鸟鸣与坦诚的交谈中，另一段更加踏实、更加舒展的时光，正在被共同经历，并将被共同书写。

　　窗外，暮色四合，春日的夜晚悄然降临。但心里，却仿佛还盛满了白天的阳光、草木的清香，和那份关于“以后”的、平静而温暖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