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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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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烛火昏暗。
李昭宁独自站在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没有星月,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长发未绾,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惨白透明,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
殿门被推开时带来的微光与寒意,让她缓缓转过身。
平阳王李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踏入,反手将沉重的殿门无声合拢,甚至落下了内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昭宁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脊椎。
李崇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殿中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前坐下。他未着亲王冠服,只一身深青色常服,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更加冷硬,眼底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李昭宁看不懂的东西。
良久,李崇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了平日的雷霆之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冰的湖底捞起,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北圩王庭遣使入京,为其二王子求娶我朝贵女,以固邦交。”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李昭宁骤然收缩的瞳孔上。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窗棂。
李崇仿佛没有看到她那细微的颤抖,继续用那种平缓到残忍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冰冷的铁锤,精准地、一下下敲打在她早已脆弱不堪、布满裂痕的心弦上:
“陛下……体恤宗室,看重我平阳王府忠勇。已下明旨,封你为‘永安公主’,赐婚北圩二王子,择吉日完婚,永结两国之好。”
“永安……公主?”李昭宁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北圩……那个只在边关急报和模糊传闻中出现的名字,遥远、苦寒、风沙肆虐、民风彪悍的异族之地?赐婚?公主?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极北之地的寒潮,瞬间将她吞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然后疯狂地、无序地抽搐起来。血液仿佛在逆流,冲向头顶,又在四肢迅速冷却、冻结。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石堵死,又被冰封住,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只有喉间发出“咯咯”的、绝望的轻响。
李崇似乎没有看到她那瞬间灰败下去、如同死人般的脸色,也没有看到她眼中骤然掀起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他刻意移开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黑,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在下一句话出口时,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李昭宁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三日后,启程。”
三……日后?
李昭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顶端那片枯叶,被无形的罡风疯狂撕扯。她死死咬住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直到尝到熟悉的、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那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她从即将彻底崩溃的眩晕边缘拉回一丝。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渗血的痕迹。
然而,这用疼痛换来的短暂清醒,在李崇接下来的话语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试图用一张薄纸去阻挡雪崩——
“沈湛,”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目光重新落回李昭宁脸上,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因这个名字而彻底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他身为王府护卫统领,熟知北境地理,武艺韬略皆为上选,陛下……钦点他为送亲正使,全权负责此次和亲护卫事宜,由他亲自带队,护送你……至北圩王庭,直至将你,安然交予二王子手中。”
亲自……护送……交予……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毁灭气息,狠狠烫在李昭宁的听觉神经上,然后一路灼烧进她的大脑、她的心脏、她灵魂最深处!
“不——!!!”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仿佛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嘶喊,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破殿顶,充满了极致的惊骇、绝望,和被逼入绝境后迸发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母兽,猛地从窗边弹开,踉跄着扑到李崇面前!披散的长发在空中划过凌乱的弧线,素白的寝衣被带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脚踝。她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火焰,那火焰不是希望,而是焚烧一切的毁灭欲,死死地钉在阴影里父亲那张冰冷而威严的脸上!
“我不嫁!”她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破碎嘶哑,“父王!您听见了吗?我不嫁!您现在就杀了我!用您的剑!或者给我一杯鸩酒!一条白绫!我宁愿现在立刻就死!死在这里!死在您面前!也绝不去那个鬼地方!绝不嫁给什么北圩蛮子!”
泪水如同溃堤的洪流,混着滔天的愤怒、无边的恐惧和被背叛的痛楚,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疯狂肆虐,冲垮了所有胭脂水粉,也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属于郡主的体面。她甚至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去抓父亲的衣袖,想跪下来哀求,却被李崇骤然抬起的、冰冷如铁石般的目光硬生生逼退,那只手僵在半空,徒劳地蜷缩着。
李崇看着女儿眼中那近乎癫狂的绝望,看着那张与亡妻越来越相似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惶、抗拒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的崩溃。他负在身后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死死地攥成了拳,坚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胸腔里那同样翻涌着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复杂情绪。眼底深处,一丝深沉的、如同被钝刀缓慢切割的痛楚飞速掠过,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捕捉,便已沉入更深的寒潭。
“圣旨已下。”他开口,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平板,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如同冰冷的铁律,不容置疑,不容抗拒,重重砸下,粉碎所有幻想,“金口玉言,昭告天下。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李昭宁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凄厉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干涩、刺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疯狂,笑着笑着,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好!好一个由不得我!好一个金口玉言!”
她猛地止住笑,眼中疯狂之色更浓,抬手狠狠指向紧闭的殿门方向,仿佛那个沉默的身影就屹立在那里,是她所有痛苦和挣扎的源泉与归宿:
“那您就让沈湛来!让他现在就来!让他亲手杀了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意和更深沉的痛苦,“用他的刀!就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把刀!让他割断我的喉咙!或者刺穿我的心口!父王!您让他来!让他动手!我宁愿死在他的手里!死在他面前!总好过……总好过让他亲眼看着,亲手把我……送到别人的帐中,送到别人的床上!”
“住口!”李崇终于厉声喝断,猛地从椅子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颓,瞬间笼罩了李昭宁,让她呼吸骤然一窒,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抽气声。他眼中寒芒爆射,带着被彻底冒犯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他上前一步,逼近李昭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又带着冰冷的审视,仿佛要穿透她癫狂的表象,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恐惧:
“由他护送,”李崇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缓慢地割裂着李昭宁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是陛下的旨意,是国策的需要。”他的目光死死攫住女儿灰败绝望、泪痕狼藉的脸,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带着一种洞悉所有秘密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沉重的威胁:
“昭宁,你给我听清楚,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李昭宁能看清他眼中压抑的风暴和眼底那几道疲惫的细纹。他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她的耳膜,钉进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在寂静得只剩下她破碎呼吸的殿内,如同惊雷一次次炸响,“届时,不只是你!整个平阳王府,上至本王,下至洒扫仆役,数百口人,皆要为你这‘不愿’陪葬!血染刑场,无一幸免!”
他顿了顿,看着李昭宁瞳孔中因极度恐惧而扩大的漆黑,继续用那种冰冷而残忍的语调,精准地抛出最致命的那把刀:
“而你最想护着的那个,你最在乎的那个……”李崇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精准无比地缠绕上李昭宁瞬间停止跳动、仿佛被冻结的心脏,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名字:“沈、湛。”
李昭宁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身为护卫统领,职责所在,护主不力,致使郡主‘意外’抗旨,此乃失职大罪!”李崇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判词,冰冷,缓慢,带着血腥的具象,“他,首当其冲!必将被剥去所有功勋官职,押入天牢,受尽天下酷刑,最终……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这八个字,如同世间最恶毒、最残忍的诅咒,每一个音节都化作血淋淋的画面,强行塞入李昭宁的脑海!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阴森的天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各种狰狞的刑具;沈湛被铁链锁住,剥去衣衫,身上旧伤新痕交错;行刑的刽子手拿着薄如柳叶的小刀,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割下他的皮肉;他紧咬着牙,冷汗如雨,那双总是沉默或痛苦的眼睛,最终失去所有神采,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最后,残缺的躯体被丢进烈焰,化为飞灰,随风飘散,什么都不会留下……
“不……不……不要……不要!!!”
李昭宁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被疯狂拍打的芦苇。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紫色。她踉跄着,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连连后退,想要逃离这可怕的言语和画面,脚下一软,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坚硬的紫檀木案几边缘!
“砰!”一声闷响!
案几上的青玉笔洗、白玉镇纸、紫毫毛笔被震得一阵乱跳,叮当作响,其中一只茶杯滚落在地,“啪”地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巨大的撞击力让李昭宁眼前瞬间漆黑,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狠狠搅动、移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但这□□的剧痛,比起心口那灭顶般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撕碎碾磨的恐惧和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所有绝望的反抗和宁愿同归于尽的疯狂,都在父亲这赤裸裸的、以沈湛以及整个王府的性命和惨烈结局为筹码的威胁下,被彻底抽干、碾碎、化为齑粉!
她可以死。她真的不怕死。甚至觉得死了是一种解脱。
可她无法承受沈湛因她而死!更无法承受他因为她幼稚的抗争和所谓的“爱情”,而落得那般屈辱、那般惨烈、那般万劫不复的下场!尤其是……下达这样命令的,很可能是她一直敬畏、依赖的父亲!而促使这一切发生的,正是她自己的“不愿”!
这认知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像最深的寒渊,瞬间吞噬了她。
她靠着冰冷坚硬的案几边缘,身体沿着那光滑的木质曲线,一点点地、完全失去控制地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散乱的青丝如同失去生命的海藻,披散下来,遮住了她惨白如鬼、泪痕交错的脸颊,也遮住了那双曾经明媚骄傲、此刻却彻底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无边死寂。
平阳王李崇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瞬间被摧毁、瘫坐在地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女儿。看着她散落的发,单薄颤抖的肩膀,和那透过发丝缝隙看到的、彻底灰败绝望的侧脸。他负在身后的手,依旧紧握着,指甲掐出的伤口传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漆黑一片,巨浪在深处撞击——愤怒?痛心?无奈?沉重如山的责任?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难以言喻的疲惫、苍凉,和深藏的悲悯?
沉默如同最坚硬的冰川,横亘在父女之间,将刚才所有的激烈碰撞和嘶吼都冻结其中,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许久,久到李昭宁那破碎的喘息都渐渐微弱下去,仿佛随时会断绝。
李崇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脚步有些异样地沉重,走向那扇隔绝了内外、象征着囚禁与保护的沉重殿门。他的背影在昏暗跳动的烛光下,竟显出了几分与往日威严截然不同的佝偻与苍老,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许多支撑的力量。
在伸手触及冰凉的门环,即将拉开殿门、踏入外面那浓重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前的那一刻,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低沉得几乎被殿内死寂和窗外风声吞噬、却带着一种奇异重量、仿佛用尽了某种气力的叹息,如同飘零的落叶,轻轻滑进了这冰封绝望的殿内:
“昭宁……”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颤抖的沙哑,和一种近乎渺茫的、意味复杂的劝慰:
“记着……”
“活着……”
“才有……以后。”
话音落下,殿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外面更深的寒意与黑暗涌入。那道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踏了出去。
“咔哒。”
沉重的殿门被重新合拢。内闩落锁的机括声,清晰、冰冷、决绝地响起,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音,彻底落下,尘埃落定。
只留下瘫坐在冰冷地面上、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的李昭宁,和满殿凝固的绝望。窗外,寒风依旧呜咽,像是在为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的离别,奏响凄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