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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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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沉闷的滴答,血珠砸在青石板上,如同惊雷在李昭宁耳畔炸开。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软肉里,却压不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带着血腥味的呜咽。视线模糊,唯有他小臂上那道被自己牙齿撕扯出的、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得刺目。鲜血沿着他紧握的拳峰,固执地、一滴接一滴地坠落,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洼暗红,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
方才泣血的控诉和疯狂的撕咬,此刻只剩下灭顶的恐慌和冰冷的后怕,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做了什么?她竟将他逼到了这一步?逼得这块十年不曾动摇的寒铁,眼中竟流露出那种……碎裂般的、近乎灭顶的痛苦?
沈湛的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硬弓,每一块肌肉都在压抑的颤抖中贲张。月光落在他脸上,那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下颌线绷得死紧,牙关紧咬,腮边甚至能看见肌肉在皮肤下痛苦的痉挛。他眼中翻涌的岩浆并未熄灭,却在李昭宁惊恐的目光注视下,被一层更厚、更冰冷的绝望覆盖,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潭。
时间仿佛凝固。长廊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和他沉重得如同拉动破败风箱般的粗重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不堪重负的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沈湛那只沾满碎瓷和血迹、曾紧紧钳制她的右手,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彻底隔绝了那双刚刚还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眸。
“您说得对。”
四个字,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器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碾碎的痛楚,沉重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李昭宁的抽泣骤然停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是卑职……”沈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滚烫的刀片,“僭越了。”
“僭越”二字出口的瞬间,他抵在她颈侧、那只伤痕累累的左臂,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抽回!力道之大,甚至带起一阵微弱的破风声。手臂上翻卷的皮肉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撕裂,涌出更多鲜红的血,沿着他紧实的小臂线条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他深青色的护卫服裤脚上,迅速洇开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
这突如其来的撤离,让骤然失去支撑的李昭宁双腿一软,后背再次重重撞上冰冷的廊柱。但她感觉不到痛,只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骤然空荡的距离。
沈湛没有再看她。他沉默地、极其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
仅仅一步。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在他与她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刺目、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挺拔的身躯一半浸在清辉里,一半沉在浓重的阴影中,像一尊被强行从基座上剥离、正在迅速冷却凝固的雕像。
他微微颔首,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带着某种自毁般决绝的恭谨。声音低沉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心胆俱寒冷。
“从今往后,卑职会谨守本分,恪尽职守。”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不再……让郡主困扰。”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李昭宁的心上。困扰?他竟将她的十年痴缠、她的疯狂试探、她的痛不欲生……归结为“困扰”?!
“不……”李昭宁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然而,沈湛已经完成了他的宣告。他最后抬起了眼。
那一眼,穿过冰冷的月光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鸿沟,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里面翻涌着李昭宁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尚未完全熄灭的痛楚余烬,有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冰封千里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似乎还藏着某种更深、更沉重、让她看一眼就浑身发冷的东西。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也没有她曾幻想过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或爱意。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这一眼,仿佛耗尽了沈湛最后的气力。他没有再给李昭宁任何开口的机会,甚至没有再看她第二眼。他猛地转身,深青色的身影决绝地、没有丝毫停顿地,融入了长廊尽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脚步沉重而迅速,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丧钟敲击在李昭宁的心头。
“沈湛!”李昭宁终于挣脱了喉咙的桎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踉跄着向前追去。
冰冷的风从长廊尽头呼啸着灌入,吹得她单薄的银红软烟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瑟瑟发抖的轮廓。她追到沈湛消失的转角,眼前只有空寂的回廊,被月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冰冷的几何图形。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带着她留在他手臂上的狰狞齿痕,带着她歇斯底里的控诉和“僭越”的罪名,带着他那双碎裂痛苦后归于死寂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逃离的姿态,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谨守本分……不再困扰……”李昭宁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身体沿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手腕上包扎的布条早已在挣扎中散开,那道为了试探他而割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边缘泛着失血的惨白。可这点皮肉之痛,比起此刻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空、只剩下凛冽寒风呼啸穿过的巨大空洞,又算得了什么?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青石板上沈湛留下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几滴暗红血迹。那粘稠的、带着他体温余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远处暖阁的喧嚣丝竹,不知何时早已停歇。整个王府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檐角的风铃,被夜风重新拨动,发出几声空洞而凄清的叮当声,在这寒夜的长廊里久久回荡,像极了心碎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