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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逼宫 ...

  •   第二日,除夕。

      卯时初,天还黑沉如墨,唯有昨夜一场大雪,将晟都皇城的层层殿宇、蜿蜒宫道尽数覆上皑皑银装。积雪反射着稀薄的晨光与零星未熄的宫灯,映出一片冷冽而朦胧的白。风停了,雪也住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静谧。

      按照大宁祖制,除夕日,皇帝御奉天门受百官朝贺,呈递贺表,共庆新岁。这是彰显天子威仪、君臣同乐、朝纲整肃的重要仪典,即便边关烽火,内廷多事,只要京师未破,此礼向不轻废。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了一夜。昭武帝几乎未眠,眼底血丝更重,面色在烛火下泛着青白。他已换上最庄重的十二章纹圆领衮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在宫人的服侍下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仪容。镜中之人,威严天成,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刘荣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禀报:“主子,时辰快到了。銮仪卫、导引官皆已就位。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刚才司礼监派人来问,贺表是否照常收取?”

      昭武帝整理袖口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陡然锐利:“什么意思?”

      刘荣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据承天门守卫和礼部暗中查看回报,截至目前,抵达宫门外候朝的官员不足五成。且携贺表者,寥寥无几。”

      殿内落针可闻,几个伺候的小太监连呼吸都放轻了,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昭武帝猛地转身,宽大的衮服衣袖带起一阵冷风:“都有谁没来?内阁呢?六部尚书呢?”

      刘荣垂首,声音发颤:“内阁四位大学士,只到了次辅张阁老一人。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三位尚书告病,礼部尚书虽至,但据说也未备贺表。都察院的言官,到的不足三成。其余各寺、监官员,缺者甚众。”

      在这除夕朝贺的大典之日,半个朝廷的官员,不约而同地“病”了!这不是病,是示威,是无声的抗议,是联合起来,将昨日那封“请诛贼臣疏”的逼宫之意,用最直白、最羞辱的方式,摊在了天下人面前!

      他们是在用缺席告诉皇帝:北伐惨败,罪在陛下;天怒人怨,陛下失德;若不诛谢岑以谢天下,不“悔过”以顺“民意”,则君臣离心,礼制难存!

      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昭武帝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抓住御案的边缘,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自登基以来,不,自大宁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光景?除夕朝贺,百官不至,贺表全无,这简直是将皇权的脸面撕下来,扔在雪地里践踏!

      “好,好得很。内阁的消息灵通的很呐。”昭武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平静,“都病了?那就让他们好好病着!传旨,朝贺仪典,准时举行!但凡到场官员,无论品级,皆赐座、赐茶!朕倒要看看,这大宁的朝堂,是不是真要改姓了!”

      “主子。”刘荣还想再劝,这等于是将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可看着皇帝那双充血的眼睛,他知道,此刻任何劝谏都是徒劳。皇帝已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时辰差不多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头发紧,“走吧。”

      “是。”刘荣高声应道,随即扬声:“皇上起驾奉天门!”

      悠长尖细的唱喏声次第传了出去。殿门大开,凛冽清新的寒气夹杂着未散的雪意涌了进来。昭武帝站起身,挺直背脊,迈步向外走去。玄色织金的厚重斗篷被小太监小心披在他肩上,他脚步沉稳,一步一步,踏出西暖阁,走入那片被冰雪覆盖、寂静无声的皇城天地。

      卯时三刻,钟鼓齐鸣,仪仗肃列。昭武帝登上御辇,在庞大的卤簿仪卫簇拥下,缓缓驶出乾清门,前往奉天门。銮驾所过之处,积雪已被太监宫人匆忙清扫,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在惨淡的天光下,像一道道新愈的伤疤。

      奉天门高耸巍峨,丹墀广阔。此刻,本该密密麻麻站满朱紫公卿的地方,却显得异常空旷。稀稀落落的官员按照品级班次站立,人人低眉垂首,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放眼望去,空缺的位置比比皆是,尤其是前排品级高、权位重的地方,空缺更是扎眼。那一片片空档,在白雪覆盖的广场映衬下,触目惊心。

      御辇停下,昭武帝步上丹墀,在御座落座。寒风卷过空旷的广场,吹动天子旌旗,猎猎作响,更添肃杀。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他的额角冒着冷汗,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却依旧努力拔高,拖着长长的调子:“吉时已到——百官朝贺——跪——!”

      稀稀落落的官员们依言跪下,动作迟缓,参差不齐。叩首,起身,再跪,再叩。三跪九叩的大礼,在这片异样的沉默和稀疏中,进行得格外漫长而尴尬。没有山呼万岁的洪亮声响,只有零落沉闷的磕头声和衣袍摩擦的窸窣。

      “礼毕,起——”

      官员起身。

      接下来,本该是各部院、各地方呈递贺表的高潮环节。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出班,手持一份显然是临时凑数、内容空泛的贺表,高声念诵。声音干巴巴的,在寂静中回荡。念毕,按照流程,他应该退下,然后由其他官员依次上前。

      然而,没有。

      礼部尚书退回班列后,台下,一片死寂。无人出列,无人上前。只有寒风掠过广场,卷起零星雪沫,扑打在官员们的脸上、官袍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刘荣额头冒汗,偷偷抬眼看向宝座上的皇帝。

      昭武帝端坐不动,衮服上的金龙在雪光映照下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仪。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那些低垂的头颅,扫过那一片片刺眼的空缺。但若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冰封万里的极寒。

      所有到场官员的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脸埋进官袍里。一些人的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可怕。这是整个文官集团,用集体的沉默,在向皇权发出最严厉的质询和挑战。

      终于,站在文官班列靠前位置的次辅张阁老,似乎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压力,轻微地咳嗽了一声,脚步微动,似乎想有所表示。但他身旁另一位同僚,极快地、几乎不可察地拉了一下他的袖角。张阁老身形一滞,终究没有再动。

      这一幕,自然落入了高高在上的昭武帝眼中。

      他忽然笑了。

      极轻极淡的一丝笑意,掠过嘴角,未达眼底,便已消失无踪。

      “看来,诸位爱卿,今日是无喜可贺,无表可呈了。”昭武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广场,“也罢,岁末天寒,想必诸位心中更寒。这贺表,不过虚文。朕,也不缺这几句吉祥话。”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众人:“北伐之败,朕痛彻心扉;天象示警,朕惕厉忧思。谢元一案,北镇抚司正在彻查,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至于有人觉得朕该下罪己诏,该杀谢岑以平众怒,该幡然醒悟......”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朕,受命于天,既在此位,便当行此事!功过是非,朕一肩担之!但若有人以为,借此便可胁迫君父,紊乱朝纲,视国法如无物,朕,绝不姑息!”

      话音落下,奉天门前,只有风声呼啸。到场官员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应声,也无人敢反驳。

      这场原本该喜庆祥和的除夕朝贺,变成了一场冰冷僵持的对峙,一场皇权与文官集团之间无声的战争宣言。

      他抬起手,很轻地挥了一下。

      刘荣如蒙大赦,立刻尖声宣道:“皇上有旨,贺表已览,百官退——!”

      这不合礼制,甚至有些荒唐的宣告,此刻却成了打破僵局的唯一方式。楼下的官员们,如同听到了特赦令,几乎是以一种仓皇的姿态,匆匆叩首,然后迅速起身,低着头,脚步凌乱却飞快地朝着午门方向退去。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停留,更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方才还略有形状的队列,顷刻间溃散,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脚印和一片更加空旷死寂的广场。

      昭武帝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拂袖,径直走下丹墀,登上御辇。

      阳光惨淡地照在他身上,那身明黄的衮服,在这片洁白与空旷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刺目的孤独,与脆弱。

      御辇调转方向,在同样沉寂的仪仗护卫下,缓缓驶离奉天门,将那一片空旷、死寂、以及无数复杂难言的目光,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的雪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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