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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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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帝看着那碗热气袅袅的汤,又看向她沉静忙碌的背影,心头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忽然就松了一松。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味醇厚清甜,温度恰到好处,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缓缓蔓延开,确实比那烧喉的烈酒受用得多。
“今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放下勺子,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嗯。”皇后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抚平他龙袍上的一处细微皱褶,“臣妾在坤宁宫,都听说了。雪很大,风很冷。”
她没有说“百官可恶”,也没有说“陛下委屈”,只是陈述了天气。可这简单的“雪大风冷”,却涵盖了所有未言的艰难、对峙的冰冷。
“朕是不是真的很失败?”昭武帝忽然问,声音低了下去,那层坚硬的帝王外壳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从未示人的彷徨,“皇兄将江山交给朕时,曾说守成不易。朕总以为,北疆之患,乃心腹大疾,当锐意进取,复太祖、太宗之荣光。可如今,七万将士埋骨黄沙,紫荆关破,贼骑叩边,朝堂之上,百官离心。”他闭上眼,“或许,他们是对的。朕,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不配为君。”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皇上的难处,臣妾明白。那些人是欺人太甚。”
昭武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连朕自己,有时都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沈知意轻轻摇头,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他眼中的迷茫与自我怀疑:“北伐之议,当初廷议多日,陛下是听了各方陈情,权衡利弊后方做的决断。战事无常,胜败乃兵家常事。若说错,错在奸人作祟,错在时运不济。”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疼惜,“错在皇上总是把所有的担子,都一个人扛了。”
“谢元之事,疑点重重。那些人急着要杀谢岑,与其说是要平息众怒,不如说是有人急于结案,把罪名做实,掩盖真正的罪愆,再把所有脏水泼到皇上用人不明、刚愎自用上。”她的话说得清晰而冷静,直指核心,“皇上今日罢朝,又将政务暂交,是以退为进。让他们跳,让他们闹,闹得越欢,破绽才越多。皇上不是退缩,是在等,等一个时机,等镇抚司查出真凭实据,等这场大风雪,把魑魅魍魉都吹出原形。”
昭武帝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想到,他的皇后,平日里不涉政事,不言前朝,却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将他心底最深处的谋划与煎熬,一语道破。
“知意。”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皇后”,而是当年王府时,两人私下里的称呼。这一声里,带着卸下所有防备的疲惫,与深深的依赖。
沈知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案上的手背上。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
“皇上,还记得我们大婚那晚么?”她忽然提起旧事,眼神有些悠远,“那晚你也紧张,前朝老臣们对新王妃家世颇有微词,大婚礼仪又繁复冗长。你回到王府,也是这般坐着,不说话。那时我对你说什么?”
昭武帝被她的话带回了遥远的记忆里,紧绷的面容柔和了些许:“你说,‘王爷是储君,将来是天下之主。天下人的目光都看着你,惧着你,盼着你,也难免有人诋毁你。但至少在这里,在我面前,王爷只是赵珩。’”
“是了。”沈知意微笑起来,眼角细细的纹路漾开,是岁月赠与的温柔,“如今也一样。皇上是天子,是九五之尊,背负着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朝臣可以逼你,百姓可以怨你,史笔如刀或许将来也会评说你。但至少在这里,在臣妾面前,皇上也只是赵珩。”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握住他的手:“我的夫君,累了可以歇一歇,难过了可以不言不语,生气了也可以摔酒杯。天还没塌,就算真要塌了,”她目光清澈而坚定,“臣妾也会站在这里,和皇上一起撑着。”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最朴实却最坚定的并肩与懂得。
昭武帝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那冰凉纤细的手指在他掌心,却仿佛传来了无穷的力量。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仿佛将那日的严寒、屈辱、愤怒与孤独,都暂且排遣了出去。
他将她拉近一些,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身前,闭上眼。这是一个近乎脆弱的姿态,是他极少在人前显露的依赖。
沈知意安静地站着,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过他的后背,像是要抚平那下面紧绷的筋骨与累积的焦虑。
但在这方静谧的暖阁里,帝后二人依偎的身影被灯火投在窗棂上,温暖而坚实。那壶冷酒带来的寒意已被一碗热汤和一番知心话语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相互支撑的暖流,在这深宫寒夜里,静静流淌。
“皇上方才说,国库空虚,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了。”沈知意轻声开口,像是聊家常,“臣妾记得,皇上登基之初,曾想整顿内帑,削减宫中用度,以充国库。后来因太后和几位太妃劝阻,又顾及皇家体面,便搁置了。”
赵珩苦笑:“是。如今再提,怕也晚了,杯水车薪。”
沈知意却道:“宫中用度,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不易。但臣妾私人的东西,总可以动一动。”
赵珩疑惑地看向她。
沈知意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宁静柔和:“皇上忘了?臣妾出身寒微,父亲只是个清贫的教书先生。当年入王府为妃,乃至后来封后,内务府按例置办的嫁妆、历年节庆的赏赐,虽比不得世家勋贵,却也积攒了一些。金银首饰、绸缎皮草、古玩玉器。林林总总,也值些银子。”
她握紧赵珩的手,眼神清澈而决然:“臣妾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放着也是积灰。不如变卖了,换成实实在在的银钱米粮。虽不能解国库燃眉之急,总能给前线将士添几件冬衣,给受灾的百姓发几口薄粥,给那些欠俸的京官,补上几个月的俸银,安安他们的心,也是好的。”
赵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知意,那是你的嫁妆!是朕给你的体己!是皇后的颜面!怎能......”
“皇上的江山,就是臣妾最大的体己。皇上的安稳,就是臣妾全部的颜面。”沈知意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臣妾是皇后,更是皇上的妻子。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如今家里有了难处,做妻子的,把陪嫁拿出来应应急,不是天经地义么?”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再说,臣妾娘家本就是贫苦出身,知道银钱不易,更知道饿肚子的滋味。那些珠翠环佩,绫罗绸缎,穿戴在臣妾身上是锦上添花,换出去若能雪中送炭,才是它们的造化。臣妾心里,只有欢喜,没有不舍。”
赵珩呆呆地望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滚烫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和愤懑,而是混合了震撼、感激、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被坚定托住的暖意。
他伸出颤抖的手臂,将沈知意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把脸埋在她带着淡淡墨香和药香的颈窝,像个孩子般,再次呜咽出声。但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崩溃的宣泄,而是一种释放,一种找到依靠后的软弱。
“知意,朕只有你了,朕只有你了。”他喃喃重复着,声音闷闷的。
沈知意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眼中沉静而辽远。
“皇上的担子,臣妾帮不上大忙,但至少,臣妾不会让皇上一个人扛着。”她稍稍退开,捧起赵珩泪痕未干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变卖嫁妆的事,臣妾明日就让下人悄悄去办,通过可靠的皇商,不会大张旗鼓。得来的银钱,皇上看着用,不必有负担。就算只能多买一石米,多制一副甲,也是臣妾的心意。”
赵珩看着她,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从太子妃到皇后,始终沉静如水、却又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子。他心中的冰冷、绝望、自我怀疑,在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中,一点点消融。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那真实的温度。
“好。”他哑声说,眼神重新凝聚起光芒,虽然依旧疲惫,却不再涣散,“朕知道了。朕不会倒下的。”
许久,昭武帝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重获平静后的坚定:“等雪化了,天晴了,该查的,该办的,一件都不会少。”
沈知意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他鬓边一丝并不明显的白发。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