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生长》清鹤于归

1、入学

　　2008年8月31日，潼城夏日的暑气被一夜浅雨压得低了些，风里裹挟着雨后的潮湿水汽，混着学校里传来的黄桷兰的清香飘在街头巷尾。
　　镇中心小学门口，街道被细雨浸润得湿漉漉的，各个摊贩临街支起各色棚子，老板们扯着嗓子，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
　　“嘞！新款书包！防水面料！毛毛雨啥子嘞随便淋！”
　　“奥特曼，小公主，要啥子有啥子！”
　　“文具大甩卖！铅笔橡皮笔袋样样齐！娃儿开学用得上，不好用你来找我！”
　　“贴纸本本都便宜！买三送一！买三送一！”
　　“书皮、书皮……拿来包书安逸得很！”
　　高高低低的叫卖声织成一张热闹的网，孩子们泥鳅似得在棚子的间隙里穿梭，嬉闹声此起彼伏地交织穿插在“网眼儿”里。
　　“我要奥特曼的！”
　　“这个草莓橡皮是我的！”
　　“快来！这个娃娃会叫！”
　　孩子们的手指划过亮晶晶的贴纸，摸过光滑的包书纸，最后无一例外地拽住大人的衣角或袖子，指向心仪的物件，嚷着要。
　　家长们也是扯着嗓子，放大声音，试图压制住这嘈杂混乱的场面。
　　“喊你娃儿慢点儿，莫踩水凼凼！”
　　“有没得少？哎呀，我们两个人……便宜点便宜点！”
　　“再便宜点噻，我两个娃儿。哎呀！说勒些！”
　　“都60块钱！得行我一哈都拿起走了。”
　　…………
　　巷口，韩阳被外婆牵着站在那里。她穿着一条短了一截的裤子，露出细瘦的脚踝。外婆正踮着脚，眯着眼在人堆里找着什么。
　　韩阳轻轻拽了拽外婆粗糙的手，指向校门右侧的一个摊位：“婆，”她声音小小的，“在那里。”
　　外婆顺着韩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女儿春菊和女婿正带着一儿一女围在一排挂满书包的架子前，低头比划着什么。小儿子跺着脚要机甲车，二女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粉色文具盒。
　　外婆牵着韩阳走了过去， “二娃，小强。”
　　李春菊抬头看见母亲和韩阳，怔愣了一下，随即扯开一个笑，“妈，你们来了啊？爸呢？”
　　“停车去了。”外婆说着，目光却落在李春菊的手上，她正拿着一个机甲车。
　　“怕是要给三妹仔也买个书包、文具盒啥子嘞哟，马上读小学，这些东西少不得。”
　　李春菊笑着，声音爽利，“我晓得，妈！刚才不是你们没来嘛！”她转向韩阳，笑容放大，“来，三妹，自己选！喜欢哪个？”
　　韩阳被外婆推到那花花绿绿的摊位前。
　　架子上挂着很多书包。各色公主、奥特曼，还有机甲，喜羊羊与灰太狼……韩阳的视线慢慢扫过去，最后停在一个浅蓝色的、印着一个简单的小太阳图案的书包上。
　　她看了很久，小太阳……
　　然后，她伸出小手，轻轻指了指它。
　　“得行！文具盒呀？选一个，要不也那个粉色的，和你二姐一样！”李春菊让老板把那个书包取下来。
　　韩阳的眼睛从书包转向二姐手中的文具盒，轻轻点了点头，“要得。”
　　从小学门口那片喧嚷中抽身，一家人分成两路。李春菊牵着小儿子韩俊臣往幼儿园方向走，外婆跟在旁边。
　　她看着李春菊轻声细语和韩俊臣说着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两分，“二娃，你看哈三妹仔身上的裤子、衣裳像啥子样子？裤子短一截，衣服也短一截。还有那个鞋子，都成踏板鞋了。马上上小学了，你怕还是带她买两身像样的衣服鞋子。”
　　李春菊正和儿子说着话，闻言头也没抬，声音中推脱之意明显：“妈，你操这心干啥。小娃儿长得快，买新的转眼就短了。再说了，二妹和三妹就差一岁多，二妹去年的衣服三妹穿正合适，浪费那个钱爪子嘛！”
　　外婆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话不是这么说嘞哟。二妹仔是二妹仔，三妹仔是三妹仔，之前我带娃儿，没那么找你要过钱，你个人好好想哈，你上回给三妹仔买衣服孩子勒些是好久了？你莫看娃儿小，其实心里头啥子都明白。我给你说，你当妈的，一碗水端不平，二天屋头有得扯！”
　　“哼哼……”李春菊轻笑出声，“我儿总要给我养老！对吧，臣臣？之后给妈妈买大房子！”她扬了扬牵着韩俊臣的手，韩俊臣却只是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机甲，并不答话。
　　李春菊声调微扬，带着点炫耀的意味凑近外婆说道，“我前两天才找了人算命。那算命的说老，我儿以后当官的料！”
　　“你勒个人……”
　　“哎呀！晓得了晓得了，我心头有哈数！”李春菊转头对着母亲笑着，笑容敷衍又虚假，然后弯腰抱起有些不耐烦扭动的小儿子，“臣臣乖，妈带你去幼儿园报名！报了名咱们滑滑梯！”
　　说完，便匆匆抱着孩子汇入了人流，留下外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韩国强带着两个女儿进了小学。
　　二女儿韩星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韩国强熟门熟路地带着她到了二年级的教室、班级，和负责报名的班主任简单地寒暄了两句，签了个名，韩星的就正式成为了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韩星带着点小得意，抱着那个粉色的新笔盒，进了教室和相熟的同学炫耀起来。
　　韩阳的报名却遇到了麻烦
　　一年级新生报名处。一年级新生报名处，那位戴着眼镜的女老师接过户口本，仔细看了看，眉头拧了起来：“韩阳是吧？”她指着出生日期，“这不对啊，2003年4月出生，还没满六岁呢，不符合招生政策。报不了名哈！”
　　韩国强连忙凑近些，脸上堆起笑，指着出生日期中的月份，解释道：“老师，您看，这孩子也就差了几个月，她在幼儿园也学的东西不少，老师都夸聪明呢！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那老师态度坚决，把户口本推了回来，“政策就是政策，差一天都不行。我们得按规定来，您还是带孩子回去吧，明年再来。”
　　韩国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收起户口本，牵着有些无措的韩阳走到一边。韩阳仰着头，看着爸爸，大眼睛里满是迷茫和不安，为什么会上不了学？明明婆和爷爷说她到年纪了。为什么会是03？明明婆说她已经6岁了。
　　“没事，不怕。”韩国强拍了拍女儿的头，掏出手机，翻找着通讯录，他找到了。
　　张建军，他中学时的老同学，和他老家是一处的，现在在镇上的中学教书。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有些嘈杂的背景音。
　　“喂？老韩？”张建军的声音传来。
　　“建军，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韩国强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熟稔，“我家小女儿，你还记得瑟，今天来报名，卡在年龄上了，差半岁。你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门路，帮忙递个话？总不能让她再回去混一年幼儿园吧？”
　　电话那头，张建军似乎走到了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声音也清晰了些：“哎呀，老韩，你这……现在管得严，年龄限制得死死的，有的地方差一天都不让上！你这真的不好办啊。”他听起来也有些为难。
　　“我知道不好办，这不才找你这‘文化人’想想办法嘛。”韩国强语气充满了无奈，“兄弟，真没辙了才找你。孩子眼巴巴等着呢。”
　　张建军在那边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这样，我现在也在给我闺女报名呢，就在镇小学老戏台子那边。你带孩子过来，我先看看情况。不过话先说前头，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行行行，多谢了兄弟！我们这就过去！”韩国强挂了电话，神色松动了些，他弯腰对韩阳说，“走，三妹，爸带你去找张叔叔。”
　　老戏台就在学校大门后面，张建军牵着自己女儿站在那里，很是显眼，韩国强带着韩阳找了过去。
　　两个老同学见面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张建军看了看怯生生的韩阳，又仔细问了问情况。沉吟片刻，才道：“待会儿我带我闺女去报名。我以中学教师的身份做个推荐，看看能不能说动破格一下。这小地方，其实说严也还是没多严。”
　　他顿了顿，然后压低了声音：“不过，老韩，就算成了，孩子年龄小，在班里肯定要吃力些，这要是学习跟不上你们可别太着急。”
　　韩国强却一副大大咧咧、完全不把这半岁的年龄差放在心上的样子，“放心吧，老张！这孩子聪明，聪明。”
　　最后经过张建军一番人情沟通，加上他本地教师身份的面子情份，韩阳终于还是进了小学，成了班上年纪最小的孩子。
　　报了名，韩国强就带着韩阳回了家。
　　他们住在镇东头一个大院里的一楼。这院子有些年头了，韩家这层还住着其他几户人家，外面就是水泥院子，还有花坛，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在角落里开着零星的花。
　　大姐韩月在镇上读初一，还没放学。韩星不知道和哪个同学玩去了。李春菊带着韩俊臣也还没回来。
　　外公外婆坐在走廊的水泥台阶上，瞧见韩国强和韩阳回来，两人连忙起身。
　　“婆！爷爷！”韩阳松开父亲的手，像只归巢的雏鸟扑了过去。
　　外公接住她，粗糙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报上名了？”
　　“报上了！”韩阳用力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韩国强打过招呼，掏出钥匙开了门：“爸，妈，进去坐。”
　　外公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坐了，我们要赶回去，等会儿天色晚了就不好骑车了。”他们三人是开摩托车来的，要开一个多小时。
　　韩国强没有勉强。他大概知道这老两口是放不下韩阳，于是识趣地进了屋，将空间留给祖孙三人。
　　外公从随身带着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韩阳：“拿着，这是你的小学礼物。”
　　韩阳接过来。里面是几个崭新的笔记本，一盒铅笔，还有一套十二色的彩笔。彩笔盒子上印着彩虹，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鲜艳。
　　“明天你就是一名小学生了，”外公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读书要认真，听到没？”
　　外婆也从旁边地上拿出一个鞋盒，打开是一双粉色的运动鞋，鞋侧有两道白色的条纹，干干净净的。
　　“试试合脚不。”外婆帮她换上，鞋子有点大，但垫上鞋垫正合适。
　　“能穿到明年。”外婆满意地点点头，又细细叮嘱，“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好好相处。别任性，等放假了，你就可以回来了。”
　　韩阳抱着彩笔和鞋子，用力点头。她想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两位老人没有多留。他们又摸了摸韩阳的头，转身慢慢走出了院子。
　　韩阳站在走廊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塑料袋和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