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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和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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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天顶的阴郁还未完全散去,但地平线尽头的云幕亮开了一线,晨光从薄纱般的云隙间透了出来。
我打开房门。
郑博之已经在桌前等着,餐点摆得精致而整齐。屋外的车还在原位,他应该知道我没走。
饶是如此,见到我出来之后,他也明显松了口气。
“早上好,”他肩膀放松下来,“还有,谢谢你,选择留下来。”
我在他对面坐下。
“不是我不想走,是走不了。”我敲了敲杯沿,“我没驾照。”
郑博之切割半透明胶状“食物”的手一个没拿稳,刀叉在瓷盘上划出滋啦的刺耳异响。
“……什么?”
“驾照,”我重复,“我不会开车,所以你给的那辆我开不走。”
“你……不会开车?”
他脸上同时闪过了“难以置信”和“难道自己是弱智吗”的表情。
居然只是单纯没考虑到这种情况?我有点意外。
“你怎么没早说?”
“你也没问啊。”我说,“你只是把钥匙放车里,就假设我会用。”
“抱歉,我没想到。如果你还是想走的话——”
“不了,”我慢慢喝了口咖啡,“骗你的,我会开。”
这下他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问的是为什么我没走,还是为什么要骗他?
“知道了这种事,真的还有走的选项吗,郑博之?”
去过假装“不知道”的人生。
他不置可否。
我拿起餐叉,又放下:“昨天我想了一晚上,大概想明白了。关于‘你为什么需要我’这件事。”
他没出声,安静等待我继续。
“如果我们是被制造出来的,如果我们的存在形态,是被设定成这样的,那么有些限制,说不定可以被撤销——而且你觉得,应该被撤销。”
“而我,拥有从底层修改‘一个人’的能力。”
郑博之停下用餐动作,扯出一个苦笑:“其实这顿早饭,你我都不用吃的。周思凡,你饿吗?”
“你知道的,'打点滴’和‘进食’,我们只用二选一。”
“没错。那你知不知道,既然‘打点滴’就可以,为什么还存在‘进食’吗?”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我才发现是平光的。
戴好眼镜,他继续道:“我在熔岩集团工作了十二年。八百万人口,能源根本供不应求。纯电输出不足,一部分人的需求,注定只能靠不稳定且低效的‘食物’——或者说,化学燃料,来补足。”
“有人分不到足量配电,活着,也相当于死了。”
“没有电力,我们不会'饿死',但我们会'停止'。停十天可以,停一年也没问题,只要祈祷某人会帮你接上‘点滴’。”
“然而时间并不会为我们暂停。十几年、几十年,一旦身体里的‘时限’到了,不会醒来的,就再也醒不来了。”
“但伏尔甘不会!”他激动起身,“一千年了,他仍能被唤醒!而我们的寿命,可能是一把刻意打造的锁!”
“老魏女儿的‘绝症’,真的是‘绝症’吗?”
“那些所谓的痛苦——或者说,痛苦的体验,恐怕都是为了让我们像‘人’一样活着,特意设计出来的!”
矿洞内,郑博之望着伏尔甘凹陷、残缺的躯体。
“伏尔甘,你痛吗?”
对方缓慢抬头。
“我是机器人,没有感觉,更没有痛觉。感谢您的关心。”
“……”
爆发过后的安静格外漫长。
待胸口的剧烈起伏平息,郑博之带着一丝疲惫,重新坐了下来。
“你不觉得这一切,理应被改变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你不赞同。”他目光锐利。
“这不是赞不赞同的问题,郑博之。”我叹了口气,“如果你找我是为了这个,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什么意思?”
“我的能力不稳定,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原理是什么。”
“但那个女生……”
“运气而已。”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次会触发的,是祝福,还是诅咒。
就像李丹宇那次,我只说了句:“那你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吗?”
他就因为这句气话,真的死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意外,是巧合。
然而三次,五次……我开始变得沉默,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哪个句子,又会对谁造成什么影响。
有人因为我说“忘了吧”,就失去整段记忆。
有人因为我说“不要怕”,就彻底丧失自卫意识。
虽不是每句话都结果如此,但偶尔一次,就足以让我噤若寒蝉。
起初我一度以为,能用言辞推动事情发展、变化,是种天赋和才能。后来却发现,这其实是一种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寄宿在我身上的恐怖权能。
辞职,搬家,换工作,然后再辞职。
人生变成一连串逃离。
最后,离开人群。
却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
那个女生只是一次侥幸的尝试。那一天,我说了好多话,多到数不清,说到口干舌燥。我小心翼翼、斟词酌句,只求哪怕有一句话,能唤醒寄生在我体内的那个怪物。
所以那天,郑博之拿出照片时,我才差点崩溃。
但幸好。
幸好。
但这改变不了我的罪人本质。
“不受意志约束的言出法随,你真觉得能派上用场?”
“……”
郑博之没有回应。
他双手交握,慢慢靠回椅背。既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展示同情。
我接着说:“你想要的东西,或许伏尔甘提到的那个‘人类基地’会有更多线索。另外,宗教圣所那边大概也藏了很多秘密。比起我,你更应该去找它们。”
“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还留下?”
“我……”
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有解释的义务;也可能是因为,昨夜他关门离开前,孤独落寞的声音;又可能是因为,有人竟然离谱到用“绑架”的方式,要求和我对话。但是——
“再怎么,我也该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
这样就够了,我该走了。
“等一下。”
“怎么了?”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更应该留下来。”
“此话怎讲?”我脑子没转过弯。
“你的这份特殊‘痛苦’,不也正是一种设计吗——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某处真的有答案,或许你也该在场。你不想知道这多年来,都是为什么吗?”
“你不害怕吗?”我的能力。
“你的言出法随……老实说,我也很好奇,”郑博之摸了摸下巴,“也许我们有机会摸索出它的规律,总好过你永远被迫流放自己。而且……”
“而且?”
“……实在不行,你少说两句。”
说完,他还略作思索、认真补充:“其实我觉得,只要不惹毛你,大概就没事。”
……
……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信任这家伙了。
他既不夸口“不害怕”,也不虚诺“有办法”——却依然向我发出了邀请。
“还有,周思凡。”
郑博之语气严肃,目光坚定。
“如果我害怕影响和变化——包括我自己身上的变化,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说什么‘想改变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