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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井中七日、影袭与裂开的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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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念之井中没有水,只有黑暗和声音。
瑟琳娜在下坠,或者感觉在下坠——在这种纯粹由负面情绪构成的空间里,物理规则已经失效。包围她的是九百年来沉淀的恶意:战场厮杀的回响、濒死的呻吟、铁钉凿入骨骼的脆响、道士念咒的低语、还有六个死囚死前最后的诅咒。
七木护魂珠在手腕上发烫,像一圈微弱的火环,勉强隔开那些试图侵入她意识的怨念。她握紧那支毛笔,笔杆早已腐朽,但笔尖残留的狼毫似乎还带着一丝微温——那是王远作为“人”的最后温度。
她需要找到他。
但王远的残魂不是完整的,而是破碎的。九百年的痛苦和与其他怨念的纠缠,让他的意识碎裂成无数碎片,像一面摔碎的镜子散落在黑暗深处。每个碎片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种情绪、一个瞬间:读书时的专注、发现镇物时的好奇、被背叛时的震惊、被虐杀时的剧痛……
要与他沟通,瑟琳娜必须用自己的意识触碰这些碎片,一一感受,然后尝试将它们“缝合”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完整。
她伸出意识,像植物的根须探入土壤,触碰第一块碎片。
碎片一:晨读。
年轻的王远坐在军营外的土坡上,就着晨光读一卷《诗经》。他念出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声音清朗,带着书卷气。远处战马嘶鸣,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来思”。
瑟琳娜感受着这份宁静和希望。这是王远最本真的部分,被埋在怨念最深处。
护魂珠更烫了。怨念在抗拒她接触这部分“美好”,试图用更多痛苦淹没她。
她咬牙,触碰第二块碎片。
碎片二:地穴微光。
王远举着火把,第一次看到古代镇物露出的那一角。金属表面刻着先秦文字,在火光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动。他伸手触摸,指尖传来奇异的共鸣,像心跳。那一刻,他相信了世间真有超越凡俗的伟力,足以镇守山河。
敬畏和好奇。这是他愿意参与七星计划的原因。
第三块碎片。
碎片三:帛书沉重。
道士将那卷《镇物总纲》递给他时,王远感到的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他熬夜研读,试图理解那些古老文字背后的智慧和警告。他抄下“七窍通灵者自愿献祭”的句子,反复咀嚼,心中升起不安。
责任感,混合着初现的疑虑。
第四块、第五块、第六块……碎片越来越多,记忆越来越黑暗。被扇耳光的羞辱,看到死囚眼中绝望的震颤,银钉刺入身体的无法言喻的痛楚,还有最后时刻,天空北斗七星中天权那颗星诡异的红光——那红光像一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瑟琳娜的身体在现实中也开始剧烈颤抖。清虚子守在井边,看到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起,七窍开始渗出血丝——不是红色的血,而是带着银光的、粘稠的液体,像融化的金属。她的植物特征在消退,人类特征在凸显,仿佛怨念正在强行将她“同化”成这个时代的人类,以便更好地承受痛苦。
“姑娘,撑住!”清虚子急声道,却不敢中断仪式——现在打断,瑟琳娜的意识可能永远留在井中。
井外,天空开始异变。以古井为中心,乌云旋转,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隐约可见血红色的闪电,却没有雷声,只有一种低沉的、仿佛千万人恸哭的呜咽。地面震动,枯死的草木化为飞灰,连石头都开始龟裂,渗出黑色的液体。
天权镇物正在苏醒——或者说,正在回应瑟琳娜的触碰。
与此同时,地下隧道中,阿尔里克正面临一场完全不同的战斗。
电缆已经铺设过半,地铁隧道虽然黑暗潮湿,有积水,还有偶尔从裂缝渗入的时空杂质,但至少没有地面那么夸张的时间乱流。直到那些“影行者”出现。
它们不是从前面来的,而是从后面——沿着他们刚刚铺设的电缆,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隧道。起初只是感觉到温度下降,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然后,手电筒的光开始扭曲、变暗,像被什么东西吸收。
“戒备!”阿尔里克低吼。
三名员工立刻背靠背,举起钢管、消防斧等简易武器。阿尔里克站在最前,盾牌护住全身,长剑横握。
第一个影行者从电缆的阴影中“浮”出,没有固定形态,像一团人形的黑暗,边缘不断波动。它径直扑向电缆本身,不是攻击人,而是用阴影包裹电缆,试图……吞噬?或者切断?
阿尔里克挥剑斩去。剑刃穿透阴影,没有实体感,但阴影剧烈扭曲了一下,暂时松开电缆。然而更多的影行者从四面八方涌出,有些从墙壁渗出,有些从天花板的裂缝滴落,有些直接从积水的倒影中站起。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电缆,以及携带电缆的人。
“它们不是随机攻击。”大刘边挥舞消防斧边喊,“它们想阻止我们连到塔!”
“保护电缆!”阿尔里克命令。他意识到这些影行者有某种智能,甚至可能是被天启远程操控的。不能让它们破坏辛辛苦苦铺设的线路。
战斗变成艰难的拉锯战。影行者无法被物理攻击彻底消灭,但强光和能量冲击能暂时驱散它们。阿尔里克使用了最后一颗麻痹苔藓球,爆开的电流和孢子让一群影行者暂时“冻结”,像黑色的冰雕。但很快,新的影行者填补了空缺。
更糟的是,隧道开始不稳定。也许是战斗的能量波动,也许是影行者本身的影响,隧道墙壁上的时空裂缝开始扩大,渗出紫色的光芒和奇怪的物质。一段墙壁突然变成了透明的,能看到墙后是某个古代的地下墓穴,腐朽的棺木和散落的陪葬品;另一段则变成了未来感的金属管道,有蓝色的流体在其中奔涌。
时空混乱加剧了战斗难度。阿尔里克一剑斩向影行者,剑刃却因为时间流速突变而慢了半拍,被影行者躲过,反手一道阴影利爪扫过他的肩甲,在金属上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腐蚀痕迹——不是物理切割,更像是时间加速了金属的老化。
“退!往变电站方向退!”阿尔里克当机立断。他们离变电站更近,而且变电站有灵枢的能量场,可能能克制影行者。
四人拖着电缆且战且退。影行者紧追不舍,但它们似乎对电缆的兴趣比对人大。这让阿尔里克有了一个冒险的想法。
“小陈!把电缆接头给我!”他喊道。
小陈将沉重的电缆连接器扔过来。阿尔里克接住,看了一眼紧追的影行者,突然转身,不是后退,而是迎着它们冲了过去!
“骑士!”老吴惊呼。
阿尔里克的目标不是影行者本身,而是它们身后的隧道墙壁——那里有一段特别不稳定的时空裂缝,紫光剧烈闪烁。他将电缆接头用力掷向裂缝,同时大喊:“天启!你的对手不是我!”
接头飞入裂缝。瞬间,裂缝爆发出刺眼的紫光,强大的吸力将附近的几个影行者直接吸了进去,消失在时空乱流中。剩下的影行者似乎收到了某种指令,突然全部停止了攻击,像退潮般缩回阴影,消失不见。
隧道恢复寂静,只剩下四人粗重的喘息声。
“它们……怕了?”大刘难以置信。
“不。”阿尔里克盯着裂缝,“它们收到了新命令。电缆接头被裂缝吞了,但……它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包括塔那边。”
他担心的是,这个意外可能让天启提前接触到灵枢的能量信号。
变电站控制室里,情况同样紧急。
海德和周天佑正在尝试第一次能量抽取测试。周天佑坐在金属形成的轮椅上,双手按在控制台改造过的接口上——几根细金属丝从他的指尖延伸出来,接入电路。他的金属化感染已经蔓延到小臂,皮肤完全变成了冰冷的银色,但意识依然清醒。
“灵枢,准备输出0.1%能量,持续时间三秒。”周天佑说。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金属回音。
地下深处,灵枢的温和声音回应:“准备就绪。警告:能量流经你的神经接口时会有强烈痛感。”
“我准备好了。”周天佑咬牙。
海德在一旁监测仪表。能量抽取实验必须谨慎,一旦过载,可能引发灵枢的防御机制,或者惊动地下在休眠的金属生命体。
倒计时开始。
三、二、一——
周天佑按下虚拟按钮。
瞬间,整个控制室被蓝白色的光芒淹没。不是灯光,而是纯粹的能量流经线路时产生的辉光。仪表指针疯狂跳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周天佑身体剧烈颤抖,银色皮肤下的血管凸起,像有闪电在里面奔流。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金属摩擦般的嘶嘶声。
三秒,像三小时一样漫长。
光芒熄灭。周天佑瘫在轮椅上,剧烈喘息,银色的汗水浸透了衣服。但他眼睛亮得惊人:“成功!能量稳定输出,输出功率……约五百千瓦。只是0.1%!”
五百千瓦,仅仅是灵枢能量的万分之一。如果完全释放,五十兆瓦的脉冲完全可能。
海德快速记录数据:“接口稳定吗?你的身体……”
“痛,像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电击。”周天佑虚弱地笑了笑,“但能承受。而且……我感觉和灵枢的连接更清晰了。它的一部分记忆流入了我的意识。”
“什么记忆?”
“关于……天启。”周天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些碎片化的画面,“灵枢说,天启不是古代七星系统的‘监督者’,而是……系统本身创造的‘免疫程序’。在第一文明周期,他们发现时空稳定系统偶尔会产生‘排异反应’——排斥被时空能量过度污染的生命体。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自动程序,在系统压力过大时,清除那些‘污染源’,保证核心稳定。这个程序,就是天启。”
海德脸色变了:“所以天启不是敌人,而是……系统的一部分功能?”
“可以这么说。但它现在失控了。”周天佑睁开眼,“九百年前宋代人错误激活七星系统,用活祭污染了网络,天启的清除协议被错误触发,但它缺乏足够的能量和载体,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直到现在,时空裂缝撕开,能量涌入,它才苏醒。它认为所有被裂缝影响的生命都是‘污染源’,包括我们,包括那些时空杂质,甚至包括……灵枢。”
“灵枢也是污染源?”
“灵枢是备份系统,但也吸收了裂缝能量,在天启的逻辑里,同样需要净化。”周天佑说,“所以它派影行者沿着电缆反向追踪,目标不仅是阻止我们连接,也想找到灵枢的位置,吞噬它的能量,让自己完全降临。”
危机升级。天启不仅要净化生命,还要吞噬其他系统节点来壮大自己。
“我们必须加快。”海德说,“在它找到灵枢之前,完成七星重连。只要系统稳定,天启的清除协议就会自动终止——这是它底层逻辑的一部分。”
话音刚落,控制室的灯光突然剧烈闪烁。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检测到高能信号从广播电视塔方向逆向袭来,沿着他们铺设的电缆!
“是它!”周天佑挣扎着坐直,“天启在反向探测!它发现我们了!”
海德冲到控制台前,试图切断电缆连接,但已经晚了。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意识顺着电缆涌入控制室,像无形的触手扫过每个角落。它“看”到了周天佑与灵枢的连接,“看”到了变电站的结构,“看”到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冰冷、机械,却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发现备份系统‘灵枢’及操作员。发现修复尝试。评估:污染等级过高,修复成功率低于阈值。启动强制清除程序。倒计时:72小时。”
72小时?不是十四天?
“七星连珠在十二天后!”海德脱口而出。
“错误计算。”天启的声音毫无波动,“根据最新能量流动模型,七星系统崩溃临界点提前。72小时后,系统将进入不可逆衰变。届时若未完成修复,清除程序将自动执行,并吞噬备份系统以补充能量。”
72小时。三天。
时间被腰斩了一半还多。
图书馆节点,老陈发来了更坏的消息。
天璇晶体上的裂纹已经扩大到手指粗细,黑色液体不断渗出,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那液体的性质经检测,与天权井中的怨念液体成分高度一致。更诡异的是,晶体内部那个曾经的光影人形,现在变成了暗红色,表情痛苦扭曲,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救我……好痛……钉子……”
“它在同步感受王远的痛苦。”老陈在通信中声音发颤,“天璇、天权……其他镇物可能也会被感染。这就像……怨念在通过网络传播。”
七星镇物本是一体,通过地脉相连。一个节点的污染,会像病毒一样扩散到整个网络。九百年前王远被献祭时,他的怨念就污染了天权,并通过网络缓慢侵蚀其他节点。只是其他节点有各自的“特性”,抵抗了九百年。但现在天权因为瑟琳娜的深入接触而剧烈活动,怨念爆发,终于突破了临界点,开始向其他节点倒灌。
“必须立刻净化天权,否则其他镇物也会被污染,七星重连将彻底不可能。”Nova在仓库里快速计算着污染扩散模型,“按照这个速度,48小时后,玉衡和摇光会被感染;72小时后,天璇彻底失控;96小时后,开阳和天枢也会被波及。”
净化天权的时间窗口,从子时的一炷香,缩短到了……瑟琳娜必须在接下来几小时内完成,否则连锁崩溃将开始。
怨念之井深处,瑟琳娜已经触碰了超过三十块记忆碎片。她的意识像被撕裂了三十次,又勉强缝合。七木护魂珠已经滚烫到灼伤她的手腕,表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她触碰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碎片。
最后碎片:红光中的呢喃。
银钉刺入第七窍的瞬间,王远的意识已经濒临消散。但在彻底黑暗前,他看到了天空北斗七星中,天权星那道红光的真面目——那不是星光,而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古老、冰冷、属于某个远超人类理解存在的眼睛。那只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传递了一个信息,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概念:
“容器……合格……怨恨……燃料……等待……重启……”
然后,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诅咒:“九百年后……若有人愿承你之苦……为你正名……你之怨恨……可化为守护之力……赎罪……或永堕……”
这就是王远残魂中那丝“欢迎”瑟琳娜的源头——九百年前那个未知存在在他灵魂深处种下的一个“触发器”:如果有人愿意承受他的痛苦并为他正名,他的怨恨可以转化为别的什么东西。
不是净化,是转化。
瑟琳娜明白了。她不需要“缝合”所有碎片,她需要找到那个“触发器”,激活它,让王远自己的意识完成转化。
但她怎么找?碎片太多了,而且护魂珠即将破碎。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她手中的那支毛笔,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光。
不是物理的光,而是意识层面的共鸣。笔尖残留的狼毫,感应到了王远记忆中某个相似的频率——他晨读时抚摸笔管的触感,他记录镇物文字时的专注,他修改祭文时的决绝……
这支笔,是他作为“读书人”、“记录者”、“有良知者”的象征。
瑟琳娜将全部意识注入毛笔,让它发光,发出一种纯粹的、属于“知识”和“记录”的波动,像信标一样在黑暗的怨念海洋中闪烁。
一个声音,微弱但清晰,从黑暗深处回应:
“谁……在……叫我?”
不是充满怨恨的嘶吼,而是疲惫、沙哑,但属于“人”的声音。
王远最后一丝尚未被怨恨吞噬的自我,被唤醒了。
仓库里,林墨同时收到了所有方向的紧急信息:瑟琳娜护魂珠即将破碎,阿尔里克电缆被毁且遭遇天启反向探测,天璇污染扩散,以及最致命的——72小时倒计时。
所有危机同时爆发,像一张收紧的网。
她站在仓库中央,看着团队成员疲惫但坚定的面孔,看着窗外灰蓝色天空中越来越多的裂缝,看着地面上那三个他们好不容易点亮的光点,现在这些光点都蒙上了阴影。
“重新计划。”她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我们没有72小时了。我们有……现在。”
她开始快速部署:
“第一,瑟琳娜那边,清虚子准备强行中断仪式,救她出来——但必须带出王远转化后的信息。这是我们净化天权、阻止怨念扩散的唯一希望。”
“第二,阿尔里克小组放弃现有电缆,启用备用方案:用灵枢直接无线传输能量到广播电视塔。周天佑,你需要计算这种传输的精度和损耗。海德配合。”
“第三,Nova,立刻开始七星重连的最终模拟,时间压缩到72小时版本。我需要知道每个节点的最晚处理时间。”
“第四,联系图书馆节点,让他们用一切方法减缓天璇的污染扩散——用绝缘材料隔离晶体,用特定频率声波稳定结构,什么都行。”
“第五,联系苏月华,请她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工匠和人手,准备应对可能爆发的怨念实体——如果天权转化失败,怨念可能具现化,我们需要在那个时代也有防御力量。”
“第六,我自己去一趟开阳和摇光,尝试提前建立连接,抢在污染扩散之前。”
命令一条条发出,团队没有质疑,没有抱怨,只有迅速的行动。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阿尔里克带着受伤的线路组撤回变电站;Nova的屏幕上数据流瀑布般滚动;海德和周天佑开始疯狂计算无线传输参数;小赵带着其他员工准备物资和防御。
林墨背上背包,里面装着星图种子、监测仪、一些应急装备,还有……那本《野外求生指南》。她翻开一页,上面有一句话被她用笔圈了出来:
“当所有路都被封死时,唯一的出路在你心里——不是比喻,是字面意思。你的意志,是最后的工具。”
她合上书,看向仓库里忙碌的众人,看向窗口那边隐约可见的苏月华担忧的脸,看向地下天枢传来的温暖脉动。
然后她推开门,走入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
走向开阳的镜面迷宫,走向摇光的古老记忆,走向最后72小时的、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