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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相见不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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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
破旧的楼梯间里传来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惊扰起扶手上沉寂已久的灰尘。
楼梯转角处,穿着驼色大衣的女孩左手紧紧地搂着一沓画稿,右手断断续续地撑在扶手上,支撑着她有些脱力的脚步。
碎发被细密的冷汗粘在额头,冰冷而潮湿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呛入喉咙,沉重的脚步声震得那斑驳脱落的墙皮摇摇欲坠。
此刻的感受和那场雨如出一辙。
被打湿的衣服沉重地压在身上,带着湿漉漉的冰凉侵入她的灵魂。
恍惚间,安宁感觉自己又回到了11年前南都城的那个雨夜。
瓢泼的大雨中,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互相撕扯着,催着她在那段回家的路上走得快些,再快些。
再快些,就能躲过那疾驰而过的摩托车,躲过它掀起的巨大水浪,就不会被淋湿半边身子。
再快些,就能先拉走那个路边的小孩,拉着她躲开那辆摩托车,就不会看着那个笑眯眯的医生……
不,不一样。
她只是毕业设计的初稿被否了。
安宁使劲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回忆扔出脑袋,试图将湿漉漉的灵魂也一并甩干。
她抬头定定地望向最后一段台阶。
这是望境楼鲜有人知的最后一层。
望境楼作为东泉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最核心的教学楼,一向是人来人往的。
大概也没人会想到,在这栋繁华大楼六楼的转角处,还接续着一段陈旧的楼梯,直直通向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露台。
最开始的时候,这方露台只有空荡荡的水泥地和爬满了四周护栏的爬山虎,每日不同的天气大概就是这里唯一的变数。
后来这里添上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支起桌椅,拥有了四季不同的景致,也成了安宁的秘密基地,见证她无数灵感迸发的时刻。
毕业设计初稿被打回后,安宁求救似的跑来了这里,希望可以在这里找到灵感,却在这一刻,又有点害怕踏入这里。
也不知是害怕踏入以后发现依然一无所获,还是害怕在这里想起那个少年天才的自己。
就算昨天刚被她蛐蛐的偶像空降秘密基地,要当着她的面一起看她做的抽象视频,她应该也不会比此刻更紧张了。
安宁有些好笑地安慰自己。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两口气,试图缓解那挥之不去的心慌感,拖起有些沉重的步子踩着楼梯向上。
一步,两步,斑驳的墙皮还是窸窸窣窣地掉落下来,随着那些在安宁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一道,重重地砸在心间。
“让我们恭喜‘呼吸定理’获得华彩奖最佳学院动画金奖!让我们恭喜这位年轻的天才动画师——安宁!”
三步,四步,有些潮湿的气息隐隐流动在空中,那是昨天东泉刚下的雨留下的雨气,还徘徊着未曾散尽。
“安宁,你21岁就拿了华彩奖,前途无量啊。”
“华彩奖可是华国最权威的动画奖项啊,安宁你也太厉害了吧。”
“最佳学院奖都有了,下一步肯定就是最佳短片奖了,苟富贵啊安宁。”
五步,六步,灌入喉咙的冷空气渐渐带上了潮湿的泥土清香,还夹杂着一些花香。
“安宁啊,你的创作初衷是好的,你要讲女性的力量,讲它的伟大。但是你现在的设计太空洞了,你的画稿上只有成熟的技法,没有感情,也没有灵魂。”
七步,八步,那扇轻掩着的门已经露出了眉目,大概是上了年纪,已经有些斑驳掉漆,顶上的窗里,隐隐露出还阴沉着的天。
“如果是别人交出这样的稿子,我大概就同意了。可是安宁,我见过你最出彩的样子,那些画里的生命力,是别人永远无法复刻的天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三天后定稿,你再想想,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用这版吧。”
宋怀仁缓缓靠向椅背,夹杂着遗憾的声音轻轻落地。
随着他的后靠,他的身影也在安宁脑海中渐渐淡去。
九步,十步,到了。
安宁缓缓推开木门,心中不断祈祷着灵感降临,却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将老天给的天赋关在笼子里,还要祈求老天再从别的地方给她灵感,也算是贪得无厌吧。
“你终于来啦,我们实在是迷路了,快带我们去录播厅吧。”
爽朗的声音扑面而来,却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安宁激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双手环住了自己的画稿。
她带着几分惊愕地抬头,看向靠在护栏边的两位“入侵”她秘密基地的不速之客。
那人说的太过自然,以至于安宁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能说出半句话。
无奈下,她只能有些麻木地抱着画稿向那两人走去。
算了,带路就带路吧。
那男子看上去还颇有几分眼熟,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笑得很是开朗,两颊的酒窝隐隐浮现,热情地向她招了下手。
随着他的话语,他身旁的那名男子也转过身来,那人更清瘦几分,穿着一身咖色风衣,黑色口罩将下半张脸捂的严严实实,唯余金边眼镜下那双颇具特色的桃花眼,遥遥向她望来。
清冽的眸光猝不及防地闯入,安宁的心猛地一滞。
竟是那双她在屏幕中看过无数遍的眼睛,还曾一遍又一遍落在她的画稿上。却又和她画了无数遍的样子不太一样。
明明该是多情的桃花眼,其间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积雪覆盖的松林。
安宁定定地看着那双不断放大的桃花眼,似乎想要翻越其间积雪层叠的松林。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心跳声随着脚步声一道,重重地回荡在安宁耳中,成为了此刻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声响。
雪花簌簌地从松叶上落下,落入松间正烹煮的清茶中,漾起些许惊讶的涟漪。
“孟无忧?”安宁的声音里无端带上了几分颤抖。
很难想象,那些幻想出来安慰自己的桥段,竟然会真的降临在她的身上。
孟无忧客套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他身旁的男子道:“这是我的助理,李木子。”
“你好你好,也可以叫我木头,大家都说我像木头,听起来亲切!”李木子热情地迎了上来与安宁握手,“谢谢你来带我们去录播厅啊,不然这路还真不好找。”
安宁被这套忽冷忽热的组合拳晃得有些呆滞。
忽而有一帧记忆闯出,横冲直撞地占领了她大脑中的全部画面。
那是前两天在网上发布了一则孟无忧狗塑视频的自己。
谁知道那个视频意外的火了,还惹来了孟无忧的评论。
当时的她略显震撼地看着孟无忧的评论,邪恶的点子蹿上心头。
都来上网了,就不要那么拘谨了。
于是乎,她就这样,趴在床上,挂着邪恶的微笑,敲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话——
“请偶像远离粉丝生活!禁止碰瓷!”
谁能想到这条评论也火了,点赞甚至超过了孟无忧的那条。
难道这就是网上放飞自我的报应,安宁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孟无忧。
想象了一下她和孟无忧一道看那个视频的场景,安宁不由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样的话,她宁愿瞬移回宋老师的办公室。
大概是被安宁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孟无忧微微弯了弯眼睛,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容,向安宁微微抬手。
“幸会。”
那是一只白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腹还有薄茧,带着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橘子香气。
相触的瞬间,温热的气息瞬间沁入手中的肌肤,化作一簇又一簇小小的闪电,劈劈啪啪地向心脏蔓延。
不像他的眼睛。
安宁莫名地想,她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咙口却像被塞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反而把棉花中的水挤到了眼中,漫成薄薄的雾气。
眼中的薄雾还是没忍住凝结成水珠落下,带走了所有纷杂的思绪。
她终于再一次清楚地看见孟无忧染上了几分惊讶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最后的想法竟然是,不要让眼泪落在画稿上。
这滴泪没砸进画稿,却是重重砸进了孟无忧心里
孟无忧全身莫名透出几分局促。怎么这个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还没说什么话,眼泪却就先流了下来。
而且从第一面开始,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萦绕在他的心头,调皮地上蹿下跳,怎么都抓不住。
总不能是之前有过节吧。
不管了,不重要,反正他们的合作应该也只有带个路。
孟无忧放弃了思考,思绪渐渐飞远。
不过看现在这个进展,午饭前应该是注定录不完前采了,又要加班了啊。
那确实是有点过节,刚刚有的。
“诶,你怎么了,别哭呀,”李木子撇了眼还呆滞的孟无忧,有些手忙脚乱地给安宁递纸。
孟无忧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李木子,又看了看安宁将画稿递到他身前的手,有些无奈地接过,低头看去。
画稿并没有上色,只是线条的简笔勾勒,是一个靠着树的女孩,正仰头看着星星。
那诡异的熟悉感又出现了。
孟无忧习惯性地看向人物的眼睛。
漫天的星星倒映在女孩的眼中,成为她眼里细碎的光。
而在一片细碎的小菱形高光里,有一颗小小的爱心,被郑重其事地画在中间。
孟无忧瞳孔微缩,顿时感觉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过去的画面猝不及防地重重撞入他的心中。
“你这眼睛里的流光怎么还有个不一样的,画了个小爱心。”
“因为我希望我笔下的角色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爱呀。”女孩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画稿,语气轻快地说道。
“但是如果没有的话,也要自己爱自己,先爱自己,说不定就会有别人来爱她们啦”
“哥哥,你也是呀。”
女孩亮晶晶的眼眸转向了他,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些氤氲的水汽,一字一顿地冲他说:“要先救自己,才有可能去救别人啊。”
那大概是他在那段溺水中挣扎的日子里,紧紧抓住的浮木。
那双明媚的笑眼极短地停驻,又消散,露出眼前含着雾气的杏眼,里面的雾气还在不断化成水珠落下,却也不曾让人望到底。
画上的眼睛也和当年也不一样了。
如果说当年的画是灵动的,带着期盼和幸福的;那么现在的画就是滞涩的,带着僵硬和痛苦的。
有细细密密的疼痛轻轻爬上了孟无忧的心脏,他不自觉的放软了声音:“你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嘛?”
孟无忧接过李木子手里的纸,伸手想要帮安宁擦去溢出的泪水,却又僵在了半空,硬生生切换成了一个递纸的姿势,将纸巾递到安宁手中。
递出后,又将手伸向安宁手里抓握的皱巴巴纸巾,想要帮她腾点地方。
安宁的手却是反应极快地瑟缩后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噎道:“没,没有,就是突然见到偶像,太激动了。”
她没说真话。
这是孟无忧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空洞的酸涩感从心脏蔓延而出,他垂了垂眼眸,很快地掩盖了自己的情绪,换上温柔的笑意看向安宁。
她才刚认识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了。
“我,我是你十年老粉,啊不是,是我从出道,从你出道开始,就喜欢你了,”安宁有些慌乱地躲开了孟无忧的眼神,反复打量着他身后的爬山虎,转移话题道,“你们是要去录播厅对吧,我带你们过去。”
好像有一半的真话,她好像真是他的粉丝。
心间空洞的部分又被塞上了些棉花糖,要随着其间灼热的气息渐渐化开。
“好,那谢谢你了。”孟无忧眼中笑意又真切了几分,又给安宁递了两张新的纸,将她的画稿理了理整齐。
“这些都是画好的吗?”孟无忧忽而有些不着边际地问。
有白纸的话就可以签名了。
“没,只有一半。”
“啊——那后面一半是白纸。”孟无忧笑着看了看安宁手中摩挲着的笔,又定定看入安宁的眼中,温柔的鼓励中大概还夹杂着一丝揶揄和怂恿。
快,快开口。
安宁摩挲着笔的指尖蓦地用力,笔帽落在地上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的清脆。
大概是笔帽的落地终于敲响了勇气的鼓点,安宁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啊。”
孟无忧终于得偿所愿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给你签to签。你叫什么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