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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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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笼罩在夏末特有的湿气中,沉甸甸的。
屋檐在黑夜里延展出深邃的阴影,南庭的遣水在黑暗中发出潺潺声响,白日里被烈日炙烤过的石组与白砂,此刻仍蒸腾着未散的暑意,北之対的格子窗内,灯火彻夜未熄。
烛光摇曳,将纸门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像一群无声狂舞的鬼魅。
“请……请再使一把劲,夫人!”
藤原千代躺在层叠的褥垫上,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鬓边的发丝,黏在苍白如纸的颊边。
持续了一天两夜的剧痛,已将她的气力与呻吟都碾得支离破碎,只剩下胸腔间压抑的急促喘息。
接生婆跪在一旁,年迈的手按在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头紧锁。
三年前生长子无惨时已凶险万分,但这番折腾却更甚。闷热的空气如同湿布蒙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与此同时,橘氏六条府邸的主殿内。
橘久宏明独自坐在昏暗的广间里,身前的灯台火光摇曳。
他手中紧攥着一枚从高野山求来的护身木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嶙峋发白,木札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上面的梵文墨迹早已被涔涔冷汗洇得模糊一片。
“大人。”
一名心腹侍从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伏身低语:“三条殿方才又遣人来报,夫人阵痛愈急,然……胎位仍不见顺转。”
久宏明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三条殿的女房长,不计任何代价,必保夫人周全。”
侍从领命,躬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殿外的黑暗。
广间重归寂静,只余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久宏明的思绪却如乱麻翻涌。
无惨那孩子生来带着异于常人的梅红色眼瞳,身体更是孱弱不堪,宫中阴阳寮的博士曾私下断言:“此子命格有缺,恐难逾弱冠。”
即便倾尽家族之力,用汤药石散日日温养,那份沉疴之气却似从骨髓里透出来,扼住他的生机。
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火上。
他的妻子千代,出身乃藤原氏直系,血统高贵,品貌端丽。
这门姻亲是橘氏三代以来最显赫的政治投资,将原本中上流的家族一举推入了权力殿堂的外围。
愿神明垂怜。
*
东対屋的廊下,一个三岁的孩童静静坐着。
橘佑无惨穿着熨贴的小直衣,墨色的头发在颈后披散开。
他的坐姿端正得不像个孩童,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廊灯下,梅红色的瞳孔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一名侍女轻声劝道:“少爷,夜深了,该就寝了。”
无惨没有回应。
他只是微微侧头,望向主屋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重重帘幕与墙壁,看见内室正在发生的一切。
“是弟弟,还是妹妹?”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
侍女愣了一下:“这……要等出生才知晓。”
“若是妹妹,”无惨说,“会像母亲那样美丽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好奇,更像是在确认某个事实。侍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
就在这时,主屋一声微弱的啼哭撕裂了凝滞的深夜,比夏夜的虫鸣还要细弱。
*
卯时初刻,东方既白。
产婆抱着襁褓走出内室,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疲惫:“是位若草般的小姐呢。”
久宏明接过那团被锦绮包裹的婴儿。
孩子很小,却有着健康的红润面色,分量虽轻,但与记忆中无惨出生时那令人心惊的羸弱截然不同。
婴儿哭声略微有力,在晨光熹微的庭院中回荡,竟让久宏明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
他轻轻拨开襁褓的边缘,想看看女儿的脸——
然后,他看见了那双眼睛。
新生儿通常要数日才会完全睁眼,但这个孩子却睁开了双眼。在黎明前最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瞳孔呈现出与无惨一模一样的、深邃的梅红色。
早夭的梅红色。
周边侍女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意识到失态,伏身不敢抬头。
走出的女房们纷纷移开视线,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压抑的恐惧。
*
内室里,血腥气与药草味混杂。
藤原千代躺在层层被褥中,气息微弱。生产耗尽了她的力气,原本莹润的面庞苍白如纸,只有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显示她还清醒着。
当侍女将襁褓轻轻放在她枕边时,她吃力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女儿的脸上。
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眼睛……”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了然的、深切的哀伤,“和……无惨一样……”
她挣扎着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触碰婴儿柔软的脸颊,动作里充满了母亲的本能爱怜,却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忧惧。
她望向随后进来的久宏明,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美眸,此刻盈满了复杂的情绪。
橘久宏明跪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
祈愿这个孩子无病无灾。
东方的天空正从墨蓝转为鱼肚白,一缕极淡的霞光染红了天际线的边缘,但庭院的大部分仍被沉沉的夜色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