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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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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诗加园艺艺术工作室只剩一人,与昏黄台灯一盏。
打印出来的澈园初稿图纸被蒙上了一层透明硫酸纸,云诗加正执铅笔在上面圈圈画画,三两笔勾描便定了第二稿的形。
虽然已经做了老板,但很多项目她还是更喜欢亲力亲为。
在电脑上敲完了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云诗加站起伸了个懒腰,收回手臂时,手肘误触到鼠标,点开了网页上的同城新闻栏。
其中有一栏吸引了她的注意。
【人物访谈:蟹二代创业者用品牌运营与科技赋能实现产业突围】
封面图是一张人物照片。
清晰的面容轮廓,幽黑的眼眸直视镜头,身后是波光粼粼的万亩蟹塘,而他是这个王国的主人,眼里坠含着细微的光。
和那日重逢的狼狈不同,他在照片里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每根发丝都被利落地整理起来,没系领带,衬衫领口微微敞开,不算太过隆重,但站在细雨纷飞的蟹塘围网前似乎刚刚好。
搁置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嗡嗡一振,云诗加从电脑上收回视线,点亮了手机屏,通知栏上沿弹出一条最新的消息:【洛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云诗加盯着屏幕发怔,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身体里的细胞仿佛在疯狂挖掘回忆里的战栗与沸腾。
一个人要消失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就算再找回,往往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但偏偏命运的安排是,将那个人重新带回你的面前。
一瓢水烧干了、蒸发了,那滴水重新凝结在你的眉间与心头,让人不得不燃起新的希望——
也许就是那日投入海洋的那滴水呢?
回到家里洗漱完已是半夜,挂钟的指针刚过十二点。
云诗加窝在床的一缘,盯着天花板企图入睡。
外头洗衣机正在轰隆隆地运转,搅得她心烦意乱,更是睡不着。
有些事情也像滚筒洗衣机里的衣物一样,在她脑子里上下左右来回翻滚。
偏巧,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又亮了。
她拿起一看,是涂玉棋发来的信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梅中的校庆。
说起来也是一段奇缘,涂玉棋和高胜寒马上要结婚了,还邀请她去做伴娘。
两人在高三时甚至互相看不对眼,但出了社会,一个在做小学老师,一个考上了公务员,经由介绍人相亲又联系上了,一来一去还真看对了眼。
涂玉棋和云诗加保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朋友关系,联系频率大概半年一次。
多数是涂玉棋找的她,约出来吃饭也都是涂玉棋不停地找话题聊,云诗加只默默听着,她有时也疑惑这种单向的友谊是怎么维持的,但涂玉棋明显乐在其中,她是个永远不会嫌朋友多的人。
涂玉棋和高胜寒的姻缘,云诗加也算是全程见证并参与了——涂玉棋相亲的那一晚,就大惊小怪地给她打来了电话:“你猜我今天相亲遇到了谁!”
云诗加还没来得及猜测,涂玉棋就像倒豆子一样,不吐不快,连他们相亲吃的几道菜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最后,涂玉棋还问她:“你觉得这是不是一种缘分?”
云诗加想了想说:“同样是回到苏城工作的人里,你们年龄相仿,而且圈子不大,遇上也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
说完这话,云诗加不免想到了另一个人,再遇见舒洛原应该能算是一件小概率的事。
这次校庆,她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涂玉棋的邀约。
她们俩,一个是三中的,一个是青田的,虽然在梅中借读过一学期,但怎么算也不能划到梅中校友的行列。
但她的指尖刚打了两个字,涂玉棋又发来了一条:
【老高在他们班群里看到,听说这次舒洛原也要去?】
【好久没见过他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帅啊?我好奇死了!】
【老高让我一起去,你陪我去一下吧,不然我也太尴尬了。】
云诗加的指尖在舒洛原的名字上停滞了片刻,最终回了个“好”字。
回复完,她索性点开下方的好友申请,一并点了同意。
不过是回到故乡的前男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永远避着他不成?
想通了,也就睡得着了。
云诗加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谁知助理金琳在她闹钟还没响之前就打来了电话。
“老板!你不是让我叫工人先去清理杂草吗?我刚从澈园那边回来,我听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消息,隔壁蟹塘好像要扩建啊,那我们澈园那个活水不就彻底断了吗?”
金琳的大呼小叫从听筒里传过来,震得云诗加本就没睡醒的脑子嗡嗡的。
她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水润了润嗓子,慢慢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慢慢说,不着急,他们也不能一天就把水塘全部都填了。”
金琳激动起来,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云诗加多少也听懂了。
她安抚道:“先回公司吧,等我过来再说。”
金琳笑说:“有云总在,我们这帮人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跟着您好好干就行!”
云诗加开了扬声器,一边刷牙一边隔着手机笑骂道:
“别的没学会,拍马屁倒是一套套的。”
挂了电话,她漱了漱口,吐掉了泡沫,在脑袋后把凌乱的头发随手扎了个丸子头,用手捧着温水低头洗净了脸。
抬起头时,水珠还在脸颊上顺着往下淌,她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了片刻。
丸子头是十八岁的云诗加最喜欢的发型。
扎得高高的,用粗发圈固定,再在发顶别几个素净的发卡。
一是因为干净利落,低头刷题时视线里没有发丝遮挡。
二是因为……
舒洛原说她扎丸子头很可爱。
虽然说这话的场景,并不是那么可爱。
云诗加在卢飞雁的准许下进入了梅中插班补课。
她回去告诉了父母这个消息。
初时云画还不敢相信,以为女儿被什么骗子给骗了,细细听了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
云诗加还说了涂玉棋家长给教导主任送礼的事。
彼时的她虽然还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也有样学样,觉得不能让卢飞雁老师吃亏,便央求云画也去给老师送礼。
云画拗不过她,答应了下来。
但在云画的认知里,送礼应当是家里的男人去的,便让陈明华去,谁知陈明华听了,只靠在沙发上剔牙摆手,说怎么能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无奈,云画便买了两盒茶叶,领着云诗加,临近过年时,找到了卢飞雁老师的办公室。
母女俩心虚地在办公室的窗口外偷偷觑着,只等其他几位老师都下班了,才探头探脑地进去了。
卢飞雁老师得知云画的来意后,双手连连推拒:
“不不不,这不能收,云诗加妈妈,您不用这样,我不过是觉得孩子努力,举手之劳,也是我作为一个教育者的初心……”
云画素来不会油嘴滑舌地交际,见老师拒绝,也不会说别的,只一味说:
“谢谢您,您收下吧、收下吧……”
卢飞雁老师已经退到了墙角,云诗加的脸上像被滚水泼过一样,火辣辣的疼。
她羞耻于送礼的寒酸,羞耻于母亲不合时宜的笨嘴拙舌,更无法面对内心深处那点无所遁形的自卑。
她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一切僵持着。
突然,办公室门被推开,门上被人象征性地“咚咚”敲了一声。
随后探进来一张脸。
云诗加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燃烧起来,她几乎本能地又迅速低下头去。
“卢老师,我来提前给您拜个早年啦!我爸特地叮嘱我拿过来,说感谢您对我的关照。自家蟹塘里的土特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蒸熟了就能吃,您别嫌弃。”
卢飞雁尬笑着:“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来送礼,我们有规定的,不能收礼,你们快回去吧。舒洛原,帮我谢谢你爸爸,但这礼品不能收,还有云诗加妈妈,您也回去吧,心意我领了。”
舒洛原波澜不惊地把礼品盒放在了办公室门口的地上,往后退了一步,耸了耸肩。
“老师,这蟹捞上来几个小时了,再放回去估计也活不了了,您大发慈悲把它们蒸了,也算不浪费。”
说完,他便笑着脚底抹油,跑了。
卢飞雁:“……”
云诗加灵机一动,有样学样,夺过云画手里的礼品盒,也往门口墙角一放,拉着云画就跑出了办公室。
母女两人跑过走廊,外面的放学高峰已经过去,整个校园安静下来,只有风雨的声音。
“哎呦,我刚刚太紧张了,肚子疼了,妈妈去上个厕所,你在楼下大门口等我吧。”云画捂着肚子进了厕所。
云诗加晃悠悠地走下了楼梯,刚走下一楼的拐角,她的目光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大厅里的一双眼睛。
舒洛原身形挺拔,对她笑笑。
云诗加想忘却刚刚办公室里的拉扯与窘迫,但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脸上又烧了起来。
舒洛原朝她摊开两侧的掌心,一副无奈状:
“外面下雨了,我没带伞,走不了。”
云诗加走下楼梯,勉强牵动嘴角,对他也扯出一个笑容:“那……等雨停。”
舒洛原朝她后面的楼梯上看了一眼,说:
“卢老师没追出来吧?”
云诗加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刚才的事,怕别人听到,特意走近了他,环视一圈,密谋似的,压低声音说道:
“应该没有。”
舒洛原笑得很肆意,他突然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冰凉的手背贴上她发烫的皮肤,她瞬间一激灵,抬眼看他,但只是一瞬,他的手已经放下了。
他却仍在笑:“你脸这么红,我还以为你发烧了呢,你不会是……在为刚才的事情觉得尴尬吧?”
云诗加连连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舒洛原:“摇头是什么意思?”
云诗加低下头去:“我没发烧。”
舒洛原:“哦……”
突然一阵风很大,把雨点从雨廊下刮进了大厅,也把云诗加的发际线吹乱了,几根杂发黏在嘴唇上,她伸手捻起。
舒洛原定定看了一会儿她头顶凌乱的发包:
“你这个发型……还挺可爱的。”
云诗加感觉嘴唇上的发丝怎么扯也扯不掉,像黏糊糊的糖浆,把她的嘴封存得软绵绵的,她的声音也变得软软的:
“是……是么?”
这时,一阵低沉有力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轻易地划破了风雨声,一辆银边车门的黑色轿车驶过来,停在雨廊下。
西装笔挺的中年司机下了车,撑开一把黑色长柄大伞,大风将伞面吹得波澜起伏,司机却拿捏得极稳,他小跑着进了大厅,对着舒洛原说:
“不好意思,小洛,我来晚了。”
舒洛原从司机手上接过那柄雨伞,却转头递到了云诗加手里,他笑得和煦:
“喏,借你,到时候还我吧,别淋湿了,拜拜,我先走啦。”
云诗加愣愣地接过,看着日行一善的好心少年小跑了两步,跑进漏风漏雨的雨廊下,钻进了汽车后座,司机也上了车,汽车很快驶离,消失在无边的雨幕里。
云画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女儿站在大厅门口,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面颊通红,眼神呆愣地望向远方,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发什么呆呢?伞哪里来的?”
云诗加摇头:“没什么,同学借给我的。”
回去的路上,云诗加坐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把头抵在窗户上磕着,鞋子因为淌过站台的水塘湿透了,她却觉得快乐。
窗外雨里的人影都变得淡淡的,很模糊。
云诗加在想着,他和她,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而且她还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家里人叫他小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