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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运 ...

  •   1994年香港的冬日,雨带着股钻骨的湿冷,顺着唐楼的缝隙往下渗,把油麻地的小巷浸得发亮。林千月裹紧洗得发白的夹克,怀里抱着的吉他琴箱沾了深浅不一的水渍。他踩着积水快步穿行——还有半小时,夜市的驻唱就要开始,得赶在人流涌来前调试好音响。
      巷子里的霓虹招牌在雨雾中晕开彩色光斑。路过茶餐厅时,玻璃门上凝结的水珠后,隐约能看到围坐的食客。鼻尖飘进浓郁的叉烧香,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早上为了赶项目报告只啃了个面包,中午在公司食堂随便扒拉几口,此刻胃里空得发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昨天驻场赚的,够买一碗云吞面,却又舍不得。晓雯说房东婆婆同意再宽限两个月首付,每一分钱都得攥紧。
      “千月!这边!”
      夜市入口的路灯下,许辉正朝他挥手,手里拎着个黑色录音设备。这位混血儿穿着时髦的皮夹克,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和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自从上次提出合作,许辉几乎每天都来听他驻唱,帮着调试音响,记录歌词,热情得让林千月有些过意不去。
      “阿辉,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林千月加快脚步,把吉他琴箱放在屋檐下避雨。
      “刚从录音棚出来,给你带了样东西。”许辉递过一盘磁带,面色沉稳,“这是昨天你唱的《港湾》,我做了简单混音,你听听效果。”
      《港湾》是林千月写给晓雯的歌,藏着两人对家的向往,也是驻唱时最受欢迎的曲目。林千月眼睛一亮,指尖微微颤抖地接过——他从未听过自己的录音。播放键按下,清澈的嗓音伴着简单的编曲流淌出来,他听得入了神,连雨丝飘到脸上都没察觉。
      “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在夜市。”许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恳切,“我堂哥在唱片公司做助理,说只要有完整Demo,就能递到制作人手里。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为难,“专业录音棚、后期混音都要花钱,初步算下来要一万块,咱们可以分摊。”
      林千月刚燃起的热情瞬间被浇灭大半。他和晓雯每月省吃俭用才存三千多,距离首付还差五万,这五千块无疑是笔巨款。“我……我再想想。”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现在的钱都要用来买房,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我知道你着急买房,但这是个机会啊!”许辉急了,声音压低,却带着蛊惑,“想想看,郭富城一张专辑能卖三十万张。咱们只要能签约,随便一场商演就能赚回好几倍。到时候,买房算什么?你的人生都可以重写。晓雯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实现音乐梦想吗?”
      许辉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林千月的心思。他确实想让自己的歌被更多人听到,更想给晓雯一个安稳、光鲜的未来。可存折上的数字和疯涨的房价,像两座山压在心头。
      “要不这样!”许辉往前迈了一小步,嘴角噙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我知道你手头紧,你先出两千,剩下的八千我垫上。不过唱片公司流程严,得签份临时合作协议,写清楚收益五五分,我也好跟堂哥交代。”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两张打印好的纸,“你放心,就是走个形式,等签约了咱们再补正式合同。版权的事情,白纸黑字先定下来,对大家都好。”
      林千月望着许辉诚恳的眼神,想起晓雯期待的模样,想起自己承诺要给她幸福的生活。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此刻压过了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他太需要一个突破口,太想抓住这根改变命运的绳索。
      他压根没细看协议条款,只瞥见“合作录制Demo”“收益均分”几个大字,心头一热。相识不过一个月,对方竟愿意垫钱还搭人脉。“好,谢谢你,阿辉。”他匆匆签下名字,没发现许辉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更没注意协议末尾那行小字:“双方确认Demo版权为共同所有,未经一方同意不得单独处置”。
      当晚驻唱结束,林千月回到出租屋时,晓雯已经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躺下,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纠结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把事情说了。
      “录制Demo?还要花两千块?”晓雯正在盛粥,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眉头轻蹙,“千月,咱们现在的首要目标是买房。而且你跟他只认识一个月,签协议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知道,但许辉有唱片公司的关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林千月急忙解释,“他还帮我垫了八千,协议就是走个形式,不会影响首付的。”
      晓雯放下粥碗,眼神里满是担忧:“可你连条款都没看清。我听说娱乐圈很多版权纠纷,都是因为当初没说清楚。”
      “不会的,他这一个月一直帮我,人很好。”林千月不以为意,眼里闪着光,“这是我离音乐最近的一次,我不想错过。”
      看着他眼底的光芒,晓雯终究心软了。“好吧,钱我给你准备。但一定要多留个心眼,每次录歌我尽量陪你一起去。”她转身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得到晓雯的支持,林千月欣喜若狂,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等我成功了,一定给你买最大的衣柜,带你去环游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林千月愈发忙碌。白天处理公司事务,晚上驻唱,周末去录音棚。许辉对音乐要求极高,一首歌往往要录制几十遍,还总以“方便修改”为由,把所有手稿和录音备份都存在自己那里。林千月虽累,却乐在其中。
      晓雯每次都陪着,默默整理散落的歌词草稿,有时提醒:“把修改后的手稿自己留一份。”可林千月总笑着说:“阿辉不是那种人,互相信任才好。”
      有一次林千月在录音棚卡了壳,焦躁得抓头发。晓雯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柔声安慰:“别急,慢慢来,想想你写这首歌时的心情。”她的声音像春日细雨,瞬间抚平了他的烦躁。林千月望着她眼里的信任,重新拿起吉他,这一次,录制异常顺利。
      歌曲雏形渐渐成型,林千月满心欢喜,却没察觉许辉的眼神早已变了。起初的赞赏里,渐渐掺了嫉妒与算计——他跑了多年龙套都没出头,林千月不过是个夜市驻唱,却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旋律。他开始趁林千月去洗手间时,在歌词手稿上添自己的名字,把录音片段重新剪辑,甚至偷偷拿着协议去版权局,以“共同版权人”的身份提前登记。
      更让他不甘的是,林千月毫无保留地分享创作思路,连未完成的新歌片段都唱给他听。这份坦诚,成了可乘之机。他看着林千月对未来的憧憬,心里的阴暗不断滋长。口袋里的那张催债单,更让他急于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1994年12月15日,雨下得比往常更大。林千月结束驻唱,抱着吉他往回走,嘴里哼着刚写的歌,心里盘算着再过一个月就能完成所有录制。
      突然,两辆警车从巷口疾驰而来,刺眼的警灯划破雨夜,停在他面前。
      “林千月?”两名警员下车,表情严肃,“有人举报你在夜市的演唱活动未按规定报备,涉及未经许可的录音制作,涉嫌违反《公众娱乐场所条例》,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未报备?”林千月懵了,“我交了场地管理费,夜市管理员说这样就可以……”
      “那笔费用仅为场地使用,不包含公众演出及录音的合法许可。”警员打断他,“现在有人提供了相关材料,包括你驻唱的视频、录音样带,还有那份合作协议。”
      林千月脑子里嗡嗡作响,下意识抱紧吉他,指尖冰凉——那些东西,只有许辉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晓雯撑着伞跑来,脸色苍白如纸,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警官,一定有误会!他只是想录歌圆个音乐梦,根本不清楚相关的报备流程!”
      “有没有误会,到警局核实清楚就知道了。”警员语气缓和了些许,依法对他进行传唤,并未使用械具,“配合调查就好。”
      “晓雯,别担心,等我回来!”林千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揪痛,却被警员带上车。车门关上那一刻,他看到晓雯站在雨里,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身影越来越远。
      警局的问询室里,灯光明亮却透着寒意。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夜市演唱的?相关收入大概有多少?”
      “1994年6月开始的,”林千月声音沙哑,“我只是想赚点外快凑买房首付,真不知道演出和录音都需要专门报备……赚的钱都存起来了,不到五千块。”
      “你和许辉的录音制作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盗取他的创作,骗他垫钱录制,还拒绝按协议分配收益。”
      “不是的!歌曲都是我写的!我们只是合作录Demo,根本还没产生任何收益!”
      “他提交了相关证据。”警员拿出一叠材料,“这是版权局的登记证明,显示你们是共同版权人;还有他提供的手稿,上面有他的署名;录音片段的备注里,也标注了他的编曲贡献。”
      林千月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证据,如遭雷击。手稿上的署名是后来添的,编曲明明是他自己的想法……而那份他匆匆签下的协议,成了最有力的佐证。
      “据许辉说,你因为买房急需用钱,偷走他的创作初稿,谎称是自己的作品,骗他出资录制,之后又反悔不肯履行收益均分的约定。”警员的话像尖刀,刺穿他最后的侥幸,“他说多次和你协商都没结果,才选择报警求助。”
      林千月怔住了,喉咙像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稿都在许辉那里,录音备份也被对方掌控,连晓雯当初的提醒,他都没放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配合着接受问询,一遍遍解释,却难以推翻已经成型的证据链。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无尽的焦虑,几乎要把他压垮。
      晓雯来看过他一次,双眼红肿,却强打精神:“我已经请了李律师,就是你1993年处理劳资纠纷认识的那位。他说会尽力帮你。我还去夜市找了管理员,拿到了场地管理费的凭证,证明你不是故意违规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林千月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里充满愧疚。
      晓雯的父亲也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没有骂,只是扔给他一张支票:“拿着这笔钱,离开晓雯。你现在惹上这种麻烦,没法给她安稳的生活。”
      那张支票像烙铁一样烫着林千月的手。他知道,晓雯的父亲一直觉得他的条件配不上晓雯,如今,更是彻底失望了。
      1995年1月10日,法院开庭审理此案。许辉作为原告方证人出庭,语气哽咽地讲述自己“被欺骗”的经过,拿着篡改后的证据自圆其说,甚至编造了协商收益时的争执细节。李律师尽力辩护,称林千月主观上没有违规和侵权的恶意,只是缺乏相关法律意识,且未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同时指出许辉提交的证据存在多处疑点。但版权登记证明和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让辩护的力度大打折扣。
      最终,法庭结合现有证据和实际情况,认定林千月存在未经许可开展公众演出、制作录音制品的行为,同时因协议约定模糊,版权归属纠纷需另行民事诉讼。考虑到其系初犯、未获取非法暴利、主观恶性较小,法院依法判处罚款5000港币、社会服务令100小时,追缴违规演出所得,并未留下刑事案底。
      走出法院那一刻,林千月只觉得天旋地转。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却因这次的处罚记录丢了工作。而许辉则拿着那份有争议的版权登记证明,签约了一家小公司,借着《港湾》的传唱度短暂出道。林千月的工作、爱情、梦想,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回到出租屋,林千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晓雯想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准备好饭菜放在门口。
      夜晚,夜色如墨。晓雯的父亲不断打电话施压,话里话外都是让他离开晓雯的意思。林千月看着坐在餐桌前、面前饭菜早已冰凉的晓雯,心里像被刀割。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沉声道:“晓雯,我们分手吧。”
      晓雯像触电般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千月,你说什么?”
      “我现在丢了工作,还背上了处罚记录,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林千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父亲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长痛不如短痛,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不介意!”晓雯的眼泪决堤,“我喜欢你的才华和温柔,不是你的工作和身份!就算找不到好工作,我们回汕头重新开始!”
      “我介意!”林千月打断她,眼眶通红,“我毁了我们的未来,不能再毁了你的人生。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吃苦,不想让别人对你指指点点!我是个男人,本该给你安稳的家,可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
      他知道自己自私,可他不能耽误晓雯的一生。她那么好,值得拥有光明的未来,而不是被他这样的人拖累。
      晓雯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哭着跑回房间,砰地关上门。那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林千月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冷战。晓雯不再和他说话,早出晚归,回来就躲进房间。林千月知道她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
      1995年1月15日,林千月留下那张支票和一张字条:“晓雯,对不起,祝你幸福。”他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那间充满回忆的出租屋。
      雨还在下,巷子里的霓虹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他脚下的路。他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户,那里没有亮灯,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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